梁尚閔 著 / Written by Shang Min
2019/05/15(三)
好久沒有一個人搭公車了。一個人搭公車可以想很多事情。上車時,我身後是一位媽媽牽小男孩,小男孩打算從公車島直接跨步踩上公車,那間隙有點寬、有點危險,但小男孩很雀躍,跳一下就上車了。
大概在六張犁捷運站附近,公車停紅燈,一個長得像Shawn Wayans的外國人走過我面前的斑馬線,當然,我指的是剛過千禧年那時期的Shawn Wayans,真想和他在橄欖球隊的淋浴間幫對方塗二合一沐浴乳。當我在末排座椅上安全感十足地直視外國人,我發現外國人也正盯著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女人。這樁發現似乎將安全感吸取殆盡了,驚鴻一瞥,我明明什麼也沒做,卻被動成為偷窺者。
和平東路的尖峰車潮令我激躁。每一回去見霖仔皆是風塵僕僕、心甘情願,我好像從沒問過自己為什麼。
霖仔難得地跪在我面前,含住。
「嗯⋯⋯。」我漸漸酥了下去,實在是受寵若驚。
下一秒,額頭卻有濕涼感覺。水滴不知從何而來。我撥掉它,又再濕掉。
霖仔的冷氣在漏水。
我彈起身,掀開棉被,霖仔的床單淪陷好大一片。
「我最近才在想,今年冷氣怎麼這麼安定呢?好吧,該來的還是會來。」他爬上床,癱倒在我身旁,嘆了一口煩悶的氣。我發現他軟了。
「等我一下。」我從他的浴室拎出臉盆,接在冷氣機身下方,接著撕開保險套戴上。我插進去,如同漏水滲進霖仔的房間。我放棄捉摸霖仔的胸臆。好幾個月沒見,而我自己一個禮拜沒射了,我不想管那麼多。
霖仔沒有拒絕我,倒也懶得轉換姿勢,於是我們就側躺在逼仄的未淪陷乾燥地帶,我前面揉他背後上他抬起他一隻腳以便插得更深。
「啊幹……好爽……你今天是他媽的吃錯藥噢……?」他音量虛弱、字不成句。我再度檢查,霖仔又硬了。我立刻用手撐托他後腦勺,粗暴地親吻他,恨不得把他嘴裡的唾液都吞掉。霖仔今天不知抽了幾根菸,滿嘴都是那二手味道,讓我性慾益發,放在霖仔體內的東西變得更脹更硬。
「對不起,剛剛太急,沒有幫你擴張,會不會痛?」我再度開始動作,但稍稍放輕撞擊力道,深怕做錯事惹霖仔生氣。
「不會痛,很舒服……,雖然你真的快把我嚇死了。」他佯裝哭腔,真是個可憐的小伙子!
我緊緊熊抱他,吻過摸過他寬度勻稱、白皙光滑的背部每一寸肌膚,嗅索那令我熟悉安詳的沐浴乳殘香。好怕逞了獸慾、把霖仔美麗的身體弄壞,那真是暴殄天物、罪大惡極。
「對不起,真的好喜歡。」我忍不住又吻他,吻得歇斯底里。他大概覺得我跟他一樣精神狀態變得不太正常,亦激烈地回應我。我們恨不得合為一體。就吻到缺氧,霖仔定睛注視著我氣喘吁吁:「不准停。」
剩下的過程我們保持著沉默,卻是最激烈的衝刺階段,我的汗身淋漓,滴得霖仔胸口鬧起水災。
霖仔是我的性經驗中最有同步高潮默契的人。當我把蓄積一個禮拜的精液一口氣全部灌入他體內時,我沒有罵髒話、正如霖仔從不呻吟。內射這件事,其實好安靜。
如果說,大學以來,我已經成功建立好一套形式上或者實質上皆機械般穩定運轉的生活模式,如魚菜共生系統,那麼,霖仔是被納入此系統的一部分。霖仔是在我的空間過渡期像一把利刃插入我生命裡的,他參與了我的青春完悼儀式。而現在,我和霖仔一樣已是大人了,常常覺得大學校園中就連那些意見領袖們,仍只能稱得上是少年少女。
這不如我預期的北漂生命,雖然必須苦中作樂,但我確實解放了那根源於南方的窮鄉僻壤的靈魂:過去,被迫力爭上游,毫無選擇餘地;現在,選擇了中庸平凡,把上進心放棄掉。(寫到這裡,我清楚知道我的自覺感之強烈,而這個世界是沒有自覺的。)我很清楚:(1)我有信仰與迷戀,我並不在乎是否存在和我一樣的人,我沒有展演個人風格的時間餘裕亦沒有什麼風格好能展演,更沒興趣去唾棄或喚醒那些沒有自覺的人。(2)我只求能夠獨立自主地生活,不仰賴誰的情感支持或物質補給。生活本身至少有點質感與情調,而音樂與藝術讓我的生命不致荒涼貧脊,同時培養著生物學的專業,供我大學畢業後賴以維生。
至於生命的意義,我的生命意義到底是什麼?是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嗎?(這好像蠻理所當然的,我本來就打算開始工作、擁有固定收入後,寄孝親費回家。)是濟貧扶弱甚至遁入佛寺嗎?(確實考慮過報名TFT師培,將來到偏鄉學校當自然老師,不失為一個選項。)母胎單身的我,難道生命的意義就是那緣分未到的愛情嗎?(關於愛情,我根本一無所知。)我還沒有答案,也許花一輩子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即是生命的意義?
前述所謂的我的「生活模式」,不但俗爛、幽謐、不華不實,而且習以為常,一向不易被外來因子所調整。例如豔遊(cruising)這件事:沒事的週末就去pub尋歡,把一夜情對象帶回家後,兩人在酒精(有時還有大麻)的暈眩效果下交融做愛,挑戰彼此敏感帶的極限,化作雙人床上的一灘液態肉身。隔天早晨,不失禮貌地陪對方走到巷口等公車,目送他上車離開,連個聯絡資訊都不會留下。而一派天真的葉柏廷,竟打破了我的這一切模式。
葉柏廷以俗爛的手段介入我俗爛的生活,然後「徹底檢查,加些挑逗,耐心改造」。
我無法去定位葉柏廷的心智年齡,因為一端是單純質樸的舉措,另一端是既滄桑的、同時搏動欲裂的靈魂。抽象來說,我覺得他似乎「很用力地活著」,那活著的力道,讓我聯想起解嚴之初在這座島嶼上一夕綻放的野百合花,儘管我未曾親眼目睹那震耳欲聾的花事。
前面寫到我的自覺:當然已經自覺到葉柏廷和我起了某種個人意識的量子糾纏作用,卻無法進一步分析拆解這作用。那就像是:若我有辦法描述葉柏廷(相對於霖仔、其他男人)的異質性,我便有辦法描述我自以為在這時代中安身立命的生存之奧秘。如此一來的結論是,任何修飾語用在葉柏廷身上都顯得虛假。
《戀人絮語》:「他只是一個沒有上下文的文本,此外不再是任何別的東西;我不再需要或者渴望識別他;在某種程度上他是他自己的位置的延伸。假如他僅僅是一個位置,我就完全有可能替換他,但對於他的位置的延伸,他的什麼,我沒法用任何東西代替他。」
不過,說到底,其實還不很確定:葉柏廷到底是不是同性戀呢?
以上,是我猛暴地背後式霖仔時,所試圖放棄思考的。
2019/05/17(五)
生化實驗課,實驗做到一半,某某同學打破靜默,驚呼:「過了!」我摘掉護目鏡,問詹金斯怎麼回事,他正專注地使用pipette,只對我聳聳肩,露出不解的樣子。
開完第一槍,消息迅速傳遍實驗室。過不久,操作台對面的女同學探出一顆頭,咧嘴對我說:「同婚通過了,嘿嘿嘿!」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因為她是腐女。
剎時,實驗室裡響起哄堂的掌聲和歡呼,一向嚴肅的助教也沒有出面維持秩序,就這樣放任大家鼓譟著。我和詹金斯說:「失陪一下。」獨自走出了實驗室。
走廊上嘩啦啦的雨聲徹底消弭了室內的狂響,雨水打在系館外鬱鬱蔥蔥、高過建築的老樹枝葉上,我望著眼前晶瑩剔透的景象,心想: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在立法院外頭的雨中擁抱彼此呢?接著小跑步至走廊盡頭,拿出手機打給葉柏廷。
「午安,尚閔。」電話很快就被接起來。
「在做什麼呢?」
「在家裡整理研究報告,你沒課呀?」葉柏廷的書桌肯定很亂,我猜。
「同婚過了,大家興奮得實驗都做不下去。」我蹲在樓梯間,背靠著牆角,我可以感覺到身體因為心跳而微微起伏。
「什麼過了?」
「釋字第748號!我們可以結婚了……幹!我不是那個意思。」兩件事:(1)語言的歧異性讓人使用起來無所適從,我根本不確定這傢伙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2)若你在乎起一個人,那很有可能是你智商下降的開始;反過來說,當你發現自己的智力衰退,戀愛的可能性就必須考慮進去。我不是沒有過這種經驗。
電話彼端沒有話音,我瞟一眼手機螢幕,確認仍舊處於通話狀態。
「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柏廷?」我試圖放鬆過度緊繃的肩頸,期望自己沒有說錯話。
「你是說,同性戀可以結婚了嗎?」葉柏廷驀地大叫。我們葉博士真的太語出驚人了!
語出驚人之兩種可能:(1)他不關心時事。(2)他是異性戀,因此不關心這種時事。由第一點再延伸出另外兩種可能:(1)儘管不關心時事,但同性權益的抗爭不僅歷時已久,甚至在去年的公投,眾多政治冷感者也接收了不少相關資訊才對。(接下來,今天這個台灣的歷史性重大事件大概會佔據各大媒體晚間頭版。)或許,他過去在美國做研究,不使用手機、不使用網路、不寄email、而且強迫每位客戶購買傳真機跟他通訊。那麼,這種人的工作,要不極度機密、要不極度非法,例如他的工作地點是五十一區啦、客戶全部都是外星人……我只能說,我實在是太喜歡了。(2)他是葉柏廷,你無法分析他,先前的落落長論述可以直接揉成廢紙沖進馬桶。
「因為還沒生效,所以嚴格來說,是下禮拜才可以結婚噢。不過,你說得沒錯,同性戀終於可以結婚了!」果然還是不習慣說「同性戀」,比較習慣直接稱呼「我們」,我想這是一種謙遜的表現。然而現在,管他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我只想驕傲地分享我們的運動里程碑。
手機傳來擤鼻涕的聲音。
媽呀!不是吧?葉柏廷又哭了!
「柏廷!你還好嗎?別哭別哭……。」只記得,再度聽見他哭泣的當下,我的喉嚨一陣乾澀,自己竟也無法好好說話了。
他哽咽道:「希望我的父母親也能知道這件事。」此話一出,我的淚水立刻盈滿眼眶,想回答些什麼卻失聲。我沒想過這句話的集體情感動員力道之大,此刻,連在寫這篇日記的當下,都覺得這句話分外沉重、難以書寫下來。
「如果他們有看電視,應該很難不知道吧?」我努力壓緩情緒,一字一字咀嚼,就是不願被葉柏廷發現我已經受他感召。
我接著想到:莫非他的父母親已經去世?「還是,你的父母親不在了?」
「他們健在,住在大甲。」親愛的葉柏廷破涕為笑。
我對眼前的男人感到啼笑皆非。OK,他是同性戀,今天真是雙重快感、更勝一籌的愉悅,我的身心靈快要無法承受了。
「你這次從美國回來,沒有回家探望他們嗎?」
「沒有……。」又是那小孩子做錯事的話荏兒。
「他們該不會連你回國都不曉得吧?」
「不曉得……。」我完全能想像他露出那副令人不忍責罵的心虛表情。
良久,他彷彿下定決心般說:「我明天回台中一趟吧。」
「我和你去。」我說。
我們結束了通話。
回到實驗室,詹金斯已經在震盪eppendorf,幾乎是獨自完成了整個實驗。
「你也拋下我太久。」詹金斯嚷道。但是,在實驗課堂上,幾乎是他罩我,毫無怨尤。
「對不起,不婚的人生規劃臨時產生變數。」我翻開我們的書面報告,做最後驗算。
「少來,你才不會規劃人生。」他笑了,他是對的,我連實驗步驟都記不住,怎麼可能規劃人生?時間軸太長的規劃我做不了,寫日記也好、收藏那些老玩意也罷、維持健康汲飽新知,都是沒有規劃的意識在做,都只是順著不可解構的原始欲望。
檢查單位小數點沒有紕漏後,我再度回想起稍早的通話內容,忍俊不禁。
「你幹嘛?」詹金斯問。
「I feel infinite.」我說。
2019/05/18(六)
買不到自強號,只好搭區間車。我帶了下禮拜要段考的睡眠生理學講義在車上讀,在交通工具上念書的效率真不是蓋的;葉柏廷則拚命看風景,大概是真的很久沒回國了。
闔上書本,葉柏廷依舊維持凝視窗外的姿態,車外的景色像影格,唰過他的臉龐。我覺得離台北愈遠,天空愈是清朗,葉柏廷卻愈心事重重,顧城的〈遠和近〉。
我摘下其中一枚耳機替他戴上,想不到一掃他臉上的陰霾。
「嘿,我聽過這首曲子!不過,印象中這首曲子不是用唱的。」他不再若有所思地看風景,反而閉上眼睛手貼耳機專注聆聽。
「是大貫妙子替坂本龍一的舊作填詞並演唱。」我給葉柏廷看Spotify上的《UTAU》專輯界面。
「原來是小妙啊,聽起來變得更謹慎了呢!」明明就是City pop樂迷,還死不承認。看看他,甚至給大貫妙子取了暱稱!但我覺得這個舉動很可愛,因此我原諒他。
「和《SUNSHOWER》時期相比嗎?」
「沒錯,還有她在SUGAR BABE的時期。也許年紀大了,自然不能像年輕時那樣隨心所欲在音域之間飛躍,但小妙在這張專輯轉而仔細處理每一次發聲、將每一個音唱到最厚實。透過她在《UTAU》的唱法,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生命經過沉澱……。為什麼2010年坂本龍一會想要找昔日的搭檔大貫妙子來詮釋舊作品呢?你不好奇嗎,尚閔?」
「是為了回顧這三十年的歲月嗎?」就像小泉今日子在2012年推出30周年BEST COLLECTION。
「也許是吧,好羨慕教授和小妙的友誼哇。」
「你讓我想到這張專輯背後的趣聞:坂本龍一要和大貫妙子一起執行《UTAU》企劃的時候,苦於找不到錄音地點,因為他們年輕時合作的那些錄音室都不在了。為了尋找能夠搬運坂本龍一自家鋼琴的工作室,倆人甚至找到札幌去,最後選定了一間坐落在針葉林中央的錄音室。這還不是最魔幻的地方,專輯裡唯一提到的植物——合歡樹,工作室內湊巧就種了一棵。據說,錄音工程結束、他們準備要告別工作室的那天早晨,合歡花凋謝一地,就好像命中註定。」
「命中註定、命中註定……。」葉柏廷低下頭,重複喃喃道,好像這個詞對他有一層特殊意義似的,接著再度回到凝視窗外的姿態,陷入靜思默想。
我選擇的是隨機播放模式,而且清楚地記得播完《UTAU》後,下一首竟然是Ella Fitzgerald的〈Ev’ry Time We Say Goodbye〉。之所以記這麼清楚,是因為我聽到這首歌,沉思半晌,忍不住開口問了葉柏廷那個問題。
「柏廷,你談過戀愛嗎?」我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突然想牽他的手,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這個問題。
他看著我,說:「我曾有過心上人。他在離我極度遙遠的地方。他在一座島上,島上沒有朱閣綺戶、沒有瓊樓玉宇。我們因為一些因素無法相見。」
本來,聽到這裡,我還以為這只是個遠距離戀愛物語,葉柏廷所謂的「島嶼」只是一道隱喻,也許他的心被一名Odysseus那般的天蠍座男子(搞不好對方還有家室)玩弄於股掌之間?或者,沖繩、馬爾地夫、紐西蘭,你其實都可以稱做島嶼。「那麼,島上還有什麼呢?」我問。
「只有明媚的月光。然而,那月光不過是一抹希望的假象,對他或對我都是。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看著同一輪月亮能夠更堅定我們的意志,去等待時間允許我們重聚,可是他的生命卻沒有等到希望降臨的那一天:他最終在那座島上去世。」葉柏廷敘述時不帶任何情緒,像是在說一件好久好久以前發生的事情。
接著我才意識到這個故事沒有我想得那麼單純,而是一樁觸及生離死別的悲劇。認識葉柏廷到現在,我根本想像不到:天真幼稚如同小孩的他竟然有過如此撕心裂肺的龐大創傷。
「尚閔,聽完這些,你必然會產生許多疑問,但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我最多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他平靜地說。
其實我根本不知該問什麼才好,也不懂得語言的藝術、交際的慧根。我低頭不語,只恨自己開啟他的憂傷沙漠,卻沒辦法負責任地將它關閉。我願意從現在開始陪伴葉柏廷,但我知道那些過去的事情永遠不會過去。
我貼近他身旁,一手環過他腰際,一手從他胸前橫抱他。很多事情我不曉得,就算曉得也於事無補,我想我只能這樣抱著他,而且一點都不想放開,只想緊緊抱著,讓我們感受彼此的體溫,那代表我們都還活著。
……葉柏廷輕輕晃醒我。原來我睡著了,就這麼枕在葉柏廷的肩上睡著了。車廂內空調還是很強,乘客變得零散稀少,窗外的建築物不知從何開始變成低矮的房屋。
「下一站就是大甲。」葉柏廷提醒我。我兀自貼著他,我聽見他脈搏在劇烈地跳動。
我們抵達大甲火車站時,約莫下午四點。我跟著葉柏廷走,他在研究公車路線圖時,一副陌生又躊躇的樣子,我正想幫忙用google map查找路線,一問他地址,他就拉著我踏上一輛剛靠站的公車。「這條路線應該不會錯。」他說。於是我們從火車站搭上公車,往市郊地帶移動,途中還轉了一次車,是大公車換小公車。最後,在一條寬度幾乎等同於兩輛車的田間小路下了車,剩下的路程就只能仰賴步行了。
我很久沒有嗅到這樣的鄉野空氣了。五月的稻田像翠綠的海,風吹也是會起浪的,一吹過去,隱身在田裡的麻雀成群旋飛而起,自我們頭頂呼嘯而過、回到電線桿上,彷彿那搖曳的稻浪底下密掩著一道通往異時空的入口。寫到這裡,我想起一個自己也不甚通透的物理學詞彙:「狄拉克海」。
途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座水泥邊界、約莫十幾坪大的水塘,那水塘極度淨澈,清可見底,底部沒有魚蝦或水生植物,牆上也平滑得毫無苔痕,很明顯是經過人工維護。我不知道這水塘的用途是什麼。絕不是養殖,也不像引渠,否則為何如此細緻地維護水塘。葉柏廷說那是冷泉。
「我記得這裡。夏天的早晨,總要來這裡泡泡水、曬日光浴。」他蹲下,掬起泉水洗臉。
「該不會是全裸吧?」我洗洗手,果然很涼快。
「不告訴你。」如果我單獨旅行,在這裡遇見素昧平生、全裸的葉柏廷……算了,這部分還是先跳過,不然今天的日記絕對會離題。
「無所謂,我知道你是淫娃。」葉柏廷聽了,罵我才是淫魔,把水甩在我臉上。
「想不到,都沒什麼變哪!走吧,我家應該快到了。」他說。我心想:這傢伙怎麼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呢?一面用衣服擦眼鏡,一面質問他:「你這不孝的淫娃,究竟有多久沒回家?」
我們一直走到鄰近西部濱海快速道路,一幢透天厝獨立在茂盛的稻田中央,面朝沙灘、背對著遠方輪廓可辨的山脈。天色尚未暗下來,在還不能確定屋內有無開燈的距離,葉柏廷停下腳步,已不像先前那樣悠閒自在,反而呼吸急促聽得見氣息吐納。「就是那棟房子嗎?」我問。他點點頭,繼續走,神情告訴我: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即將看到什麼。
葉氏大宅雖然是透天厝,圍牆內卻是日式庭院,大門外邊的地址甚至是用毛筆寫在木板上。
而站在家門前的葉柏廷並沒有按下電鈴。
我試圖從牆上狹長的孔竅探入。那是個樸素而清靜的院落,種有許多我說不出名字的松柏樹、一些藤蔓類葉菜,衣物曬在竹架上。葉家的一樓地板經過架高,洞開的拉門使內部一覽無遺——一間嵌在透天厝裡的和室,我驚嘆著。和室裡,有水墨掛畫、石英吊鐘、和一座小小的供香佛壇:佛前一側是牌位與鮮花、另一側則是一幀裱框的黑白照片與盛裝白飯的立缽……寫到這裡,我想起在《あの日見た花の名前を僕達はまだ知らない》裡似乎看過一樣的陳設,那應該就叫作「ぶつだん」吧?
當我更仔細地審視那張儼然是遺照的相片,頓時大吃一驚:相片中的男子簡直和葉柏廷的長相別無二致!恍若就是剃去鬍髭的葉柏廷。他穿花襯衫、墨鏡擱在頭頂上,露出燦笑(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燦笑呢?),眼兒彎、挺稚氣,我已想不起來自己曾幾何時擁有過這種燦笑時刻。至於葉柏廷,我也沒見他這樣笑過,他不可能是那名男子。如果沒有想到這名男子英年早逝的事實,看到這張肖像,我的心情必定會快樂起來的。
我彎下腰,揮手輕喚葉柏廷過來。(他顯然不太想被家人發現,我只好配合著謹慎行動。)我指著牆上的洞問他:「相片裡的人是誰?」
他歪歪頭,似乎沒聽懂我在說什麼。「什麼相片?」他說。接著把眼睛也湊近那道開口。
看了相片的葉柏廷定格在那裡久久不語,久到我以為他業已遺忘我的問題。
「那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死於車禍。」他抬頭看我,眼眶濕潤。
此時跫音自屋內傳出,我們倆迅速又默契地再度貼上磚牆窺看。
一名佝僂的老婦人拖著步伐進入和室。
「是我母親。」他一邊看著老婦人,淚水撲簌簌滴落在衣領,他便趕緊用袖口把眼淚擦乾,以繼續觀看。
老態龍鍾的葉媽媽先是打開和室燈,然後點了三支香,依序在佛前、牌位、以及葉弟弟的遺照前插上。完成最後一炷香,葉媽媽駐足原地,雙手合十,面向遺照,背對我們,跪坐了下來,關節似乎不是很靈活的樣子。我想她是要和葉弟弟說話,以表思念、或禱告之類的吧。
到這一幕,葉柏廷遽然摀住自己的口,轉身拉住我的手就跑。
他像《四百擊》結局的男主角一樣不斷地跑。之前他說想來大甲,我幾乎沒有思考就加入。現在,他跑到哪裡,我就決定跟到哪裡,一廂情願。
他跑到沙灘上,才把剛剛憋了一路的情緒發洩出來。他倒在沙子上放聲痛哭,比上禮拜那晚在我租屋處還激烈。瘠涼的濱海公路路燈剎地一整排點亮,卻沒有一盞比他落寞。目睹眼前的一切的我,心裡著實恓恓惶惶,今天我是否掘出太多他的悲傷?
「柏廷……。」不敢碰他,我怕他碎裂。
他壓抑抽搐、吃力地說:「有見到母親就好,確認她身體健康就好,我跟家裡關係不好,還是別打擾了罷。」
我向他伸出手,當他覆上我的掌心,又開始啜泣。我拉起葉柏廷,擁住他、輕拍他的背。「那麼,我們一起回台北,好不好?」
「好。」他哽咽著,更加用力抱緊我。
我終於覺得葉柏廷似乎懷藏了許多秘密:(1)像葉柏廷那樣的好人,怎麼可能跟家庭關係惡劣?但,與其相信他是撒謊翹楚(截至目前為止從他的自白中我根本找不到說謊的破綻),我寧願相信他是性情中人。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時候難到局外人無法想像。寫到這裡我自己竟然忍不住哭了,因為我覺得葉柏廷是愛著母親的,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例如跟家裡出櫃),導致葉媽媽不想認這個兒子呢?(2)葉柏廷曾有過一個心上人,不是想見就能見的,也許是那座島離台灣真的太遠太遠了?但是,他就連對方死前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這段戀情的時間軸,又是發生在葉柏廷的什麼年紀呢?(3)透過他之前對八零年代的獨裁批判,對比那番關於「人道處理」的言論,我在書寫日記的當下才發現一個矛盾之處:葉柏廷說得好像國家機器不應回收人的生命自主權,科學研究機構為了更先進的文明發展卻可以⋯⋯難道是指他現在任職的航太公司?
搭夜車回台北的一路上,倆人的手互相牢牢扣著,沒有問題被拋出。他的寶貝秘密,所有權屬於他自己。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來到大甲。
記得小時候,我親眼見過媽祖要從大甲出巡時煙火在大甲溪上空盛開,照亮那座黑夜中的海線小鎮。大甲無高樓,閃動之際,你甚至能看清底下奔流不息的大甲溪,和我北漂求學後在大稻埕煙火節所見的很是不一樣,更神聖、更莊嚴、也更寂靜孤絕。
煙火令人迷失自我。高中時暗戀的吉他社長就來自那座小鎮。他也是煙火,照亮我十七歲的天空。「唱歌很好聽像海風。」「上學避不乘坐順路公車,刻意搭上繞路的50或154。對於這份稱不上是喜歡的喜歡,好像只能奉獻這麼多。」高中的日記如此寫道。
我至今仍然不解:畢業典禮開始前,我這和社長既不同班亦不相識的仰慕者還真的效仿偶像劇闖進他教室遞出信封,而他收下未閱的情書、給了我這個陌生同學一個溫熱的擁抱……他是如何解讀我這一切荒謬狗血行為的呢?他的擁抱究竟是故事的開始,還是故事結尾呢?他擁抱我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來自大甲的男孩子,是否都不輕易讓人懂?
媽祖出大甲時,說不定葉柏廷和社長也同時欣賞著那肅穆的煙火,屏住呼吸,目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