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于亞 著 / Written by ZiA
余安康的腦子裡是一團糟。
收音機傳來的是爵士樂,爵士樂是一點至三點的時段音樂。媽的,都這麼晚了。你還沒睡著。余安康在心裡咒罵著。他一直納悶為何會在這樣一個屬於深沉睡眠的時段安排爵士樂——而且還是以前衛爵士為主。想像紊亂的調性(他們聲稱是自由奔放),將懸浮在空氣中的寧靜撥了又撥,在一個小節的平穩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的重拍與升降音,措手不及地強砸在你臉上。混亂之中,走調的旋律將睡意勾引而去,你只能眼巴巴望著他倆忘情做愛,自己嘗試梳理腦子裡的思緒。余安康嘆了口氣,思緒越過了收音機,伸到了床頭櫃後方開了三分之一的窗戶。
窗外,街口那條老黑狗又在嚎叫,叫得肝腸寸斷也沒人理睬。但老黑狗通常是在四點左右才開始叫,余安康上個月還在嘗試培養每日晨跑時觀察到的。看來牠今天心情很糟,提早賣慘。一搓菸蒂敲在了老黑狗的頭上,阻斷了獨白。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叫囂聲,身著大衣的街頭混混三三兩兩地踏在街上,余安康認出了其中一個是陳婆的孫子小詹。看來他現在有了自己的圈子了。只是臉上多了幾個瘀青,嘴裡多了幾個缺口,乾癟了些、蠟黃了些,但至少是快樂的吧。
自幼,小詹就跟陳婆倆相依為命。每到假日,陳婆出門工作前,就會將小詹寄在余安康家中。余安康孤身一人,倒也無所謂。況且每次陳婆下班後,總會打包幾樣商場的飯菜和水果給自己。小詹本身也挺乖的,有時候還會巴著余安康彈彈琴。於是,余安康便隨手彈了幾段給他聽,但鋼琴畢竟不是余安康的專長,連小詹這樣的門外漢聽久了似乎也感受得到,便越發容易對余安康的琴聲失去興致。不過,小詹還有個興趣,就是看布袋戲。
從小就跟著陳婆看戲的小詹,最愛的就是那對相鬥了數十載的經典宿敵——霓虹鬼郎與中陰蟾公.鳴不了。之前,小詹總巴著年過半百的陳婆跟他打鬧。現在,孤身一人的余安康得到了一個弟弟,而小詹終於尋著了他夢寐以求的死敵。
荒誕林中,冷風蕭,骨淒涼;百獸哀,葉枯敗。四散在地的白骨,訴說了俠心魔膽多少神話?
今夜,荒誕林又將多添一具白骨、一段神話!
兩道身影,一段糾纏數載的恩仇;兩個名字,一個終達共識的念頭。
「既然是死結,」鳴不了手按腰間以聖氣洗鍊而生的太平年,蓄勢待發。「那就死戰方休吧!」
「正有此意!」語畢,霓虹鬼郎率先出招。甫出手,便是名招——一虹貫天弄妖氛!
鳴不了身一橫、手一挑,一聲洪鳴沖天,太平年霸氣出鞘。迎接對方凌厲攻勢的,同是蟾公名招——金蟾破。兩式化消之後,緊接著是一連串的近身搏鬥。拳掌無眼、刀劍無情。雖是多年死敵,仍是下意識地相互試探。一來一往,百招已過。
此時,鬼郎飽提氣息,又是極招:「百螢破地起邪心。」萬千華光之中,詭異螢光如刺,向著鳴不了直衝而來。蟾公刀運「金蟾凌」以對,卻在收勢之間,感受到一絲異樣……。
不知不覺間,林外日夜交替,林內名招、極招、殺招也將用盡。荒誕林的土上,血汗淋漓,枯葉異獸則因兩人的殺意而不寒而慄。霓虹耀眼而招招陰險,招招越發荒謬;蟾聲邪厲卻聲聲無奈,聲聲滿是荒唐。鳴不了抓準時機,以刀隔開了霓虹鬼郎的輪番殺招,順勢退至幾尺之外,終得一絲喘息。同時,鳴不了腦中的不安亦開始滋長。他定睛凝視著眼前宿敵:那件在武林中最為華美的彩服已黯淡了下來,從傷勢滲出的濃烈鮮血汙染在身上各處,活像一顆扎在了髒抹布上的偶頭。即便臉上的妝容已為血汗所胡攪到了破相的程度,即便那對曾經傲氣縱橫的瑰麗雙眸已逐漸迷離,也壓不住鬼郎越發強烈的殺意——這是走火入魔的跡象。
意識至此,鳴不了怒上眉梢地對鬼郎吼道:「你非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多年宿敵,無時無刻不在一較高下的兩人,在死決的前一刻卻想喚醒已然迷走的靈魂?
鬼郎無語,只是讓靜默在荒誕林中繼續撐起隨時都將崩解的對峙。緊握太平年的那隻手逐漸失去了血色,如同眼前那隻鬼的面容。
驀地,鬼郎眼神一凌,雙手在胸前結起了異端咒印,連交戰多年的鳴不了也認不出何招何式。但腦中的不安將鳴不了引向了他不願承認的答案:「難道你……。」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
「萬霓殺神蕩魔威。」
咒印結成之際,鬼郎兩指瞬間往左眼一插。下一秒,眼球連同肉末與鮮血噴濺在了空中。百獸號哭,萬草淒搖,但就是聽不到鬼郎的叫喊。鳴不了想不透,勝敗之間為何終得拚個你死我活。但這樣的你,勝了,是活著嗎?緊握太平年的手已被震到,得靠鳴不了的意志勉強抵住那誓斬妖邪的殺意。
「敗了,就下回再戰。傷了,就復原後再戰。死了,就活過來再戰。」縱使知道對方已聽不到,鳴不了仍兀自說著。「但這禁招,把自己的靈識抽離,讓妖魔邪鬼完全佔據你的身體。這下敗了、傷了、死了,你都沒有回頭的路了!值得嗎?」彷彿在回應著主人的哀戚,太平年震得更響,透破了窗外的冷空氣,透破了鬼郎的護身氣罩,震得鬼郎體內的萬千魔妖躁動難耐。原本將要睡去的雙眼,又因此再度聚焦了起來,聚焦在了鳴不了身上。
血掌逼向了鳴不了,而太平年終於在無奈中迎向魔鬼。電台的播報聲迴盪在了荒林中,遠處的老黑狗又開始了獨白,而鳴不了則運起了金蟾七功最終式——金蟾……。
「幹!」
好不容易要睡去的余安康被拉回到了這難熬的夜。巷弄水溝裡的蟾蜍醒覺,隔著冷冽的空氣,和年輕人的嬉鬧聲相互共鳴,接續刺進了失眠者的耳中,又一次宣告了睡意的死亡。余安康煩躁地起身下床,關上了窗戶。在關上的前一刻,他感覺自己跟小詹的眼神對上了。交互而視中,余安康好像聽見了啜泣聲。但下一秒小詹便撇開了視線,余安康也回到了床上,現在最要緊的是趕快睡著。
「……將在三點至五點之間,進入『班威交錯帶』。請市民朋友於此時段盡量避免在外閒晃。倘若您真在街上碰上了無以名狀的非人或非物,也切勿驚慌,在這期間實屬正常。請安穩如常的睡過今夜。至於有失眠問題的市民朋友,請備妥您的安眠藥。我們強烈建議不要多與其他宇宙的人事物有所交集,無論是否出於善意與好奇,這無疑是個壞點子——即便我們沒有前車之鑑可說服您別犯下這樣的舉動。……」
對了,這天終於來了。余安康意識到。從當年一支皮鞋憑空出現在舞台上方,筆直地砸在了正在演奏《D小調安魂曲》的琴手頭上後,宇宙猶如閉眼許久的蟾蜍,被鏡子前的自己所驚醒。分泌而出的蟾蜍油,開始連結起了自己和鏡子另端的「牠」。班威博士在經歷多番理論與實驗後,用這樣一個不明所以的例子來比喻將要發生的事情:「你們如果覺得這比喻難以理解,請記住這種感覺。」班威博士語帶顫抖地說著。「因為接下來要發生的,是比這個例子更為無以名狀的怪異。」
班威博士當時就在演奏會的現場。作為一位莫札特的粉絲,他打算在演奏會過後,便在家裡自殺。他秉持著研究者的專業,縝密地計算一切自殺計畫。他甚至利用壯遊,藉口在這段時間任何人都無法跟他取得聯絡,確保自殺發生至死後的一段時間之內,家人的心理都是踏實的。直到家人來到他的住處要歡慶他壯遊返國時,才會發現他根本沒出門,且身體早已分解乾淨,連他慘死的模樣都無從見到。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就跟他的研究成就一樣,有到無之間只要沒到有就是無。他一早已經買好藥劑與設備,也都在下午調劑完成。就待《安魂曲》一結束,他就要結束這齣連荒謬都稱不上的無聊鬧劇。
直到那隻落下的皮鞋將他拉出了深淵。
當演戛然而止,琴手頭部血流不止,鄰座琴手放聲尖叫,台下觀眾驚慌失措,而班威腦中的自殺念頭卻被排山倒海的疑惑踩踏而死。猶如一道清明的意識,流過了四周湍急的惶恐,他來到了台上,眼盯著倒臥血泊中的昏迷琴手。但很快的,他就將焦點移轉到了那隻皮鞋上——那塊使蟾蜍出油的鏡子碎片。
自殺的念頭與過程彷若結蛹的動力,班威就此蛻化成了一隻重生的飛蛾,沒日沒夜的鑽研在這起事件。他試過了無數的算式、經過了無數的失敗,甚至不惜找那些視他為異類的教授學者,就希望能得到點什麼。或者說:他連自己該找到「什麼」都不是很清楚。卻猶如骨鯁在喉,心底覺得就有「什麼」即將發生——而他有義務要告誡這漠然的世界。直到,某天他回頭找了那名被砸到的琴手。
起初,班威只是跟他閒聊,因為他不覺得能從琴手身上得出什麼線索,畢竟又不是在辦案。琴手只不過是粒在大門鎖上前,好巧不巧被關在放射能實驗室裏頭的灰塵。孰料,這粒灰塵卻突變成了怪物。
「那晚是我們的第五場演出。」琴手說道。「但跟以往不同的是,我們這次是連續出演。所以,你可想而知,我們那天多累。尤其五場都在不同地點,第三跟第四場甚至在不同的國家。時差搞死我們了。」班威端詳著琴手那晚使用的琴弓,嘗試在上頭找出端倪。
琴手則繼續說:「結果,好死不死,我錯了。我錯彈了一個音。」
猶如受什麼關鍵字所觸發,班威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語帶顫抖地問向琴手:「彈錯了音?」
「是啊,超丟臉的。我知道這對於一般聽眾來說沒什麼。你們只是來享受這個氛圍。但……天啊!台下也是有幾名專業琴師、鑑賞家,更遑論台上的指揮。我甚至都能聽到我隔壁的琴手心底大笑的聲音迴盪在整座音樂廳了。根本奇恥大辱!」雖然都過了好幾個月,但一被問及此事,琴手仍會鬱卒地將臉悶在兩手之間。對面的班威,腦中藏不住的千迴百轉,止不住地從嘴角竄出,在他臉上勾出了一抹淺笑。
沒多久,一雙被顫慄壓迫的眼球,急速擺盪在那經歷不下萬次的失敗與自我懷疑,反覆驗證後所得出的結論上。又沒多久,班威拿出了之前存放在儲藏間裡的藥劑,然後自殺了。再沒多久,因為班威過於投入在這次研究之中,以至於忘了跟他爸媽說自己「取消」了壯遊,使得兩老如期來到了班威家中。沒見著班威的屍體,卻見桌上一張紙條草草地寫著:
'44.4.1——宇宙交錯。
「四月一日?搞笑嗎。」余安康嘲諷地對天花板說著,認為這不過是另一個被錯誤解讀的2012。但不管是2012還是班威交錯帶,對於一位還要早起的上班族來說,任何的胡思亂想都不是個好現象,尤其已經兩點多了。雖然耳邊傳來的還是爵士樂,但大概再沒多久就要結束了。余安康心想。他得趁還沒進到古典樂時段前趕快睡去。因為只要古典樂一下,就表示進入三點了——而且古典樂總是讓他頭疼。
他起身下床,倒了杯水。但他沒急著喝下,只是直愣愣地盯著杯子,凝視著那平靜無波的水面。相比他紊亂的思緒,彷若連杯水都有權嘲諷自己。凌晨兩點多,他通常十二點半前就能入睡。和前女友分手後的那段時間,他最晚也不過一點就睡了。可見無意識的失眠比痛徹心扉更使人焦躁。他睡得最安穩的大概還是住院的那段時間,明明身體是受了傷的,生活是一團糟的,但病床彷若形成了一個結界,余安康就在這座與世隔絕的伊甸園,像具木乃伊,安詳睡過每一個夜晚。安康,通往安康的最佳途徑,就是無波無瀾——像個屍體。他望著手中那杯水:又一次,被這該死的水給嘲諷了。
蟾蜍持續嚷嚷著。為什麼樓上的腳步聲踩得地板嘎嘎作響?蟾蜍似乎跳過了台階,到了一樓門口。為什麼隔壁時常爭吵的男女偏偏在他失眠的夜晚瘋狂做愛?聲音沿著水管到了室內,穿過了天花板,一路往廚房而去。為什麼老黑狗的叫喊刺耳得像為著今晚的不尋常而歡慶著?蟾蜍跌坐在了廚房,弄倒了櫃架上的罐頭與碗盤。為什麼今晚的爵士聽來特別煩躁?煩躁到影響了他眼睛周圍的神經,使他眼睛感到刺痛。蟾蜍踉蹌地起身,拍了拍身子,無意理會散落一地的罐頭與四散的碗盤碎片。為什麼打進來的月光泛著黃疸色澤?照在了窗邊桌上的詩句「庸碌/在荒誕的刀尖/刺出了霓霞」。作嘔感湧上咽喉,余安康拿起了水杯,一飲而盡,期望將水的嘲諷聲連同噁心一起殺死。
當他正要動身回房時,一道分不清是清痰還是嘆息的沙啞聲自廚房裡竄了出來。
「咯!」
「班威博士?」月光下,班威一襲白袍和底下的襯衫都已破爛不堪,露出的皮膚上佈滿著一塊塊的疣凸。不知是否今晚月光的關係,班威的皮膚也呈現著奄奄一息的黃色。「你看起來不太一樣。」
「你也是啊。」
班威現在的聲音,猶如刮在黑板上的指甲聲那般刺耳。還會時不時發出類似蛙鳴的尾音。「把東西整理好。我得去睡了,沒空弄這些。」余安康邊說邊搓揉著額頭,嘗試將班威的聲音趕出腦子。
「你不看看今晚的『美景』嗎?」
「一早有公文要送,下午開會的準備資料我還沒時間再翻一次。晚上還約了小詹,難得他願意聚聚,但我還沒去買食材。他喜歡吃的那道菜叫什麼來著……。」頭痛的感覺傳到了左眼,余安康已顧不得搞亂的心思如同地上散落的罐頭和碗盤。等明早再收拾吧,他心想。
「你有想過嗎?
宿醉在街頭的獨角獸,和一事無成只能在公園晃蕩的水桶騎士。
下水道女神的歌聲呢?
這座城市雖然處處是瘋子與自甘墮落的理性份子,
我知道你的眼神在看向我,
但並非全然無救的吧?
只要蟾蜍跟老鼠乖乖配合,在正確的段落跟著和聲。
讓女神好好吟唱她的詠嘆,
那死亡不過是個設計絕佳的舞台。」
「『人之將死,甚至庸碌的心靈都能讓人感動。』」
「庸碌嗎?
感動嗎?
是流了點血,但我忘記自己哭了沒有。
我確保了世界只會找到那份實驗結果,
——我唯一想留下來的自我。」
面對班威突如其來的出現,余安康只想趕快回房睡覺。他的確好奇班威突如其來的拜訪是怎麼回事,但這不是現在最要緊的事。他看著班威一拐一拐地走向客廳的窗邊,讓自己沐浴在蠟黃的月光下。那享受的表情,竟讓余安康也感到一絲安心。當余安康不小心撞倒了隨意擺在一側的書籍時,才意識到自己已跟著班威來到了客廳。
片刻的沉默過後,班威一個手勢,要余安康仔細聽。起先,余安康不知道要聽什麼,正想開口問向班威時,他聽見了。首先聽見的是蟾蜍的鳴叫,但那鳴叫不再聒噪,取而代之的是沉穩,為接下來的夜曲打下了穩固的基底音。飛奔過街頭的黑色獨角獸,身上鱗片反射了月光,與馬鞍上黑騎士的渾厚呼吸聲,交織出了絕妙的獨奏。對面巷弄內,蝙蝠吸食著毒蟲頸子內的血液,黑血滴答滴答地在夜色裡刻下死亡的紋路。血腥引來了貓頭鷹的關注,筆直的飛向了蝙蝠。在蝙蝠翅膀上劃開了幾道破口,嗚嗚嗚地血肉模糊在了角落。當血腥在黑暗裡開始沉澱,潔白的詠嘆穿過了漆黑,化開了膿血,瑰麗霓虹譜出了祥和與莊重。細聽之下,女神所詠嘆的,好似〈流淚之日〉的旋律,一滴淚落在了余安康的指間,聞起來竟有股血腥味。
黃疸色的月光依舊照著城市,夜色還未褪去。蟾蜍持續為這夜低鳴,獨角獸不知向何方奔去。蝙蝠啃食著貓頭鷹的屍體,女神為著這城市嗚噎詠嘆。一聲孱弱響起在了余安康的腦中。一記問題如骨鯁般來回戳刺著他的腦膜,挑起了細白的困惑,挑起了鮮紅的不悅。都幾點了?究竟是什麼讓自己輾轉難眠?
鬧鐘剛好掛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無從知道現在的時間。臥室太遠,他聽不到電台的爵士是否已換成古典樂。女神的詠嘆持續在空氣中迴盪著,淚珠刺得余安康又頭疼了起來。我真的該睡了。他對自己說。余安康感到了自己腳步踉蹌,這是睡意來襲的徵兆。蟾蜍聲現在搞得他震耳欲聾,血腥味弄得他開始乾嘔,這都是淨化的跡象。班威欣喜地跳著一拐一拐的步伐,在客廳中央的地毯上,隨著詠嘆轉著華爾滋。
「淺嘗一下,死亡的滋味。
讓安魂曲洗滌你的錯覺,
忘了活著的痛苦與喜樂,
唯有死後才豁然理解。」
余安康扶著牆壁,試著撐住即將入睡的自己。睡意來得真不是時候。他苦笑著。看來睡意的衝勁比交響曲的合唱來得強烈,櫃子上的擺飾都給他弄到了地上,壁爐上的書本也被撕成了碎片。牆上的時鐘掉了下來,砸在了鋼琴上,同樣碎了。班威的舞步滑稽而詭異,在時鐘的殘骸上沉浸著,濺起了地上書頁的碎花。文字,在余安康眼前紛飛著。太平年、蟾蜍、皮鞋、安魂曲、死亡……。「蟾蜍吐血/敲響了太平年/死亡的皮鞋/舞踏著安魂曲」。你不是詩人,為什麼要在睡前吟詩作對?別把夢的呢喃當作詩句,你是生活的笑柄。余安康在心裡喊著。他的頭又開始疼,生理跡象告訴了他得趕快躺好、睡去。遠方,駕著漆黑獨角獸的騎士回到了街頭,隔空高喝著淒厲的音調,為女神的詠嘆拉起了終幕。蝙蝠拖著破敗的翅膀,吃力的飛起,掙扎著要啃一塊獨角獸肉。騎士拔劍迎向嗜血的黑暗,火光中,蝙蝠的嘶鳴與騎士洪亮的吆喝,撕心裂肺地交纏著。余安康的頭痛極了,蟾蜍的鳴響持續穩健,女神的詠唱逐漸隨著淚水凋零,霓虹開始黯淡。有人走上了階梯,駐足在了余安康門前。
獨角獸被蝙蝠啃瞎了眼,血自漆黑窟窿中不斷淌出。火劍劈砍著蝙蝠,在黑色的毛皮上割出了琴響。傳到了余安康耳裡的琴聲刺耳,使他汗流不止。余安康摸了摸身體,有著濃濃的油味。地上的時鐘報了時。三點?四點?聽不到房裡電台的音樂是爵士?是古典?騎士割砍蝙蝠的力道越發猛烈,蝙蝠的嘶叫也逐漸雜亂無章,余安康嘗試凝神細聽,希望爵士時段還沒過去。門口處傳來了敲門聲,鑰匙孔轉動的聲音吸引了余安康的注意。現在誰會來?他一邊疑惑,一邊擦掉眼角滲出的東西,是滴血。
門把轉動,大門敞開,進來的竟是小詹。余安康茫然,他不是因為小詹如何進門而茫然,畢竟陳婆是房東,當然有他家的備用鑰匙。他茫然的是凌晨時分,小詹為何出現在此——他們是約晚餐而不是宵夜啊!
但余安康也沒立刻提出疑問,而是直愣在原地,看著小詹就這樣進了門。余安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家裡多亂,散了一地的罐頭與碗盤,有些破了、有些碎了。「小心。」余安康輕聲說道,深怕小詹一不小心就劃傷了自己。余安康本想回頭指責班威,但那個沉浸在舞步與樂音中的身影,此刻已不知跑到哪去。
小詹小心翼翼地穿過了門廳,踏入了客廳。只見地毯上滿是污漬與散落各處的書頁,文字癱軟在地,如飄雪沾染在了荒林。廳內依舊漆黑,月光限定了視線所及範圍。泛黃月色下,余安康終於見著了小詹的臉:憔悴的、恍惚的、若有所思的、濃厚的憂鬱交疊在了這個年輕人的臉上,使得一個還沒二十的年輕人,卻有著成年人才有的徬徨感——好似在哀悼著什麼一樣。而他臉上的確有著兩道看起來剛乾不久的淚痕。
當小詹還在打量著周遭的一切時,臥室內傳出了電台的聲音。
「……已平安……。祝各位市民朋友有個美好的早晨!」
但因為余安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詹這邊,加上頭越來越疼,左眼窩的痛感更是讓余安康恨不得要將自己的眼珠給挖出來,所以余安康只聽到了片面。還在思量著究竟怎麼一回事的余安康,終於耐不住性子,率先打破了沉默:「抱歉這麼亂,但我今晚真的沒睡好。如果事先知道你要來,我就不會讓罐頭跟碗盤散在那裏不去處理。」眼見小詹沒回答,余安康繼續說道。「不過嚴格來說那些罐頭跟碗盤不是我打翻的,是班威。你知道嗎?就是那個發現……發現……隨便,反正就是『班威交錯帶』的那個班威博士。他就這樣出現在了廚房,弄倒了東西。我知道聽起來難以置信,因為他幾年前就自殺了。但我發誓他就在這裡,只是我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哪去了。」余安康四處張望著,卻遍尋不到班威的身影。八成是晃到哪個房間或角落去了,尤其現在又這麼黑。他這麼告訴自己。
小詹撿起了掉落在茶几一旁的紙張,上頭是一行寫在了五線譜紙上的詩句「庸碌/在荒誕的刀尖/刺出了霓霞」。小詹的眼神停在了詩句上許久,眉頭也鎖得越來越緊。他嘆了口氣,才將視線移開了紙張,轉頭望向了余安康的臥房。
余安康不明白為何小詹不太理睬自己。或許他有什麼心事吧,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習慣丟出一個表情符號,然後就放任他人解讀,總學不會主動表達心情。余安康再次嘗試打破沉默:「電台不是說今晚會通過『班威交錯帶』嗎?那你還在外頭閒晃啊?陳婆知道嗎?你沒遇到什麼危險吧?我自己是不怎麼相信這種事啦。一個皮鞋就能得出一套宇宙理論,班威那傢伙當真以為自己是牛頓?他乾脆說我會在街上看到霓虹鬼郎大戰中陰蟾公好了。他剛剛在這裡時,我應該把握時機質疑他的。但就不知道……」
「你到底怎麼了?」沉默多時的小詹終於開口說道。
彷若感受到房內的空氣終於流動了起來,余安康把握時機回到:「確切來說,其實就只是失眠了,原因我不清楚。早上喝的咖啡太濃?下午被主管臭罵了一頓?」余安康望見小詹手上那行自己隨手寫下的詩句「庸碌/在荒誕的刀尖/刺出了霓霞」。左眼窩的刺痛感又襲了上來,余安康按揉著眼皮,但痛感卻如烈火般開始灼燒著他。「或許,只是這生活實在太該死了!憑什麼一個錯誤就讓人永無翻身之日?偏偏這個錯誤卻成就了別人?我就活該受罪?媽的,為什麼眼睛這麼痛啊!」
余安康狂揉著眼珠子,痛感使得他將臉悶在了手掌中,深吸一口氣,嘗試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只聞到一股血腥味,身上的油味更是讓他煩躁。他要離開這裡。去外頭的旅館住一晚也好,睡個幾小時也罷。反正就是不能再耗在這裡了。至於班威,管他去死吧。
正當余安康下定了決心,再抬起頭時,小詹已不見了蹤影。他的臥室裡則傳出了翻找東西的聲音,余安康循聲走去,就碰上了步出房間的小詹,手上多了一只琴盒。琴盒上滿布灰塵,陳舊的氣息撲鼻而來,塵封的回憶從余安康的腦子炸了出來,沿著視神經,瘋狂灼燒他的眼窩。一聲痛苦的叫吼從余安康的咽喉竄出,他抱著頭跌坐在了客廳的地毯上。猶如一位就要窒息的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叫著、嘶啞著。但無論他怎麼吸,灌入鼻腔內的都是地毯上血漬的腥味。朦朧的眼,望著小詹打開了琴盒。那把琴還是如此美艷動人,即便余安康已多年不再拉奏它,它仍自帶丰采。
「可以進來了。」余安康一臉困惑地看著小詹,看著小詹的一聲呼叫,兩三個身著奇裝異服的身影自大門走了進來。帶頭的那個率先說到:「就是這裡嗎?」
「嗯,就是在這裡。」小詹語氣中的感傷更重了。
帶頭的那個向身後兩名同夥指了指,就開始念念有詞的在空中比劃,一手以枝葉沾著碟中的水,向各方潑灑。另外兩名則是各抓著一把香,不斷跟著帶頭的唸著:「逝者安息,引渡吾靈。」
余安康本想向小詹問清楚情況,眼神卻被帶向了門口,竟望見了陳婆。手上捧了一張照片,那照片中的人竟是自己。
「原來啊。」余安康冷笑道。他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卻摸不著一滴淚——但明明他拿刀刺向的是左眼啊。
余安康的腦子果真是一團糟。
房內,電台節目放送著最新消息。
「……已於今晨五點零二分完全離開了『班威交錯帶』。截至目前,各地並無傳出災情,網路上則是有不少人分享自己在昨夜目睹的奇人軼事。不過學者專家們也提醒各位市民朋友,網路上充斥諸多假消息,且現在造假技術猖獗,究竟幾分真?幾分假?實在難以確定。所以大家還是看看就好,平安無事最重要!但這裡也要跟各位聽眾說聲抱歉,本電台昨夜凌晨一點至三點播放的爵士時段,因『不明原因』,一路播到了五點左右才結束。至於這是否與『班威交錯帶』有關,或許只有班威本人能為我們解答了!為了補償我們的古典樂迷呢,本電台現在就補送上一首歌曲給各位。接下來,讓我們來一同欣賞莫扎特《D小調安魂曲》中的:〈流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