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詹金斯 著 / Written by C. C. Jenkins
關朵琳滿身大汗地從山林中竄出,在一片翠綠耀眼的青草地上收緩腳步;此處視野開闊,可以鳥瞰下方整座壯麗的泛茵河谷。她卸下奔走時固定於上身的短弓以及腿側的扁長皮製箭袋,一邊喘息一邊思索狩獵一無所獲的原因。
關朵琳今日早在黎明前便離開了住所。她徒步跑遍半片山,採集野蔬野果、檢查安置於各處的陷阱機關並爬上數棵高聳的巨木伺機而動,此刻卻只帶回了一小包的蔬果而非豐富山珍。
一切都不對勁了,先是提根,然後是森林。野獸知道些什麼,我們卻還不知道。關朵琳氣餒地想著。她解開圈成長束的一頭似焰紅髮,躺倒在那綠草如茵的崖邊。正午的陽光使她淋漓的白皙皮膚如玉瑩瑩,她枕邊的草地也彷彿燃起野火。
關朵琳回想起過去她和提根會一同翻越森林,並在中午時來到這個鮮有人在的私密處所。彼時除了滿載的收獲,上半日的勞動也讓他們身上充盈著汗水,肌膚從不間斷地蒸散出對摯愛伴侶的誘惑。他們會在回到住所前,先於此處稍事休息。關朵琳幾乎可以感受到寬衣解帶後,把提根硬挺溫熱的性器含入口中的觸感;強勁有力的脈搏輕頂她的上顎,她不會放過每一個角落,一邊品嚐,一邊欣賞他皺眉的樣子。當提根爬到她上方,他冰涼的灰玉墜鍊時常跑到關朵琳嘴裡。他們會為此笑鬧,再一同喘息,直到他的愛意與滿足在腔內噴發。
想著想著,關朵琳便懷疑自己下體濡濕。在褪下褲裙的剎那,同樣火紅的恥毛讓她誤以為自己月事已至,而這倏忽的念頭也令她更加想念自己的愛侶提根。提根總對月事到來時的她特別敬重,因為他認為那是女子和月亮呼應的表現,男人的身體缺乏這種和自然的緊密連結。關朵琳並不認同提根的觀點,但她仍舊十分感激他所付出的關愛與照顧,無論如何,月事期間她總是比尋常要虛弱些。
思念愛人至極,加上身心的勞累,關朵琳幾乎就要把手伸至自己的性器。然而,在指尖觸及小腹的瞬間,一股排山倒海的空虛將她攫獲。她想要的是提根的撫摸,是愛慾驅就的浪潮,而不是某種原始卑劣的模仿。
短暫放空後關朵琳決定不在此處逗留,因為她與睿聞有約。關朵琳起身脫去衣裳、離開草地,崖下就是造就河谷的水源大河:泛茵。她兼容了激盪、平闊與富饒,想摸熟她如心緒般陰晴不定的湍流,需要付出歲月,甚至性命;而河谷的住民無不在這過程中與泛茵化為一體。不過此刻,在高聳的山崖上,泛茵的嚴酷與慈愛皆被距離簡化,她看起來就像貫串這廣袤綠軀的碧藍血脈,一股不卑不亢的衡定。
關朵琳裸身走下崖邊隱蔽的陡峭山梯,迎面而來的谷風略略帶走了一點乾汗的黏膩。她花了一段時間來到谷底,並在河邊洗淨身子再度著衣。
睿聞是泛茵智者的稱號,其名來自一種聰慧、能懂人語的大型鳥類。泛茵一帶有著多位睿聞,他們研究地貌天象乃至蟲魚鳥獸,他們在住民之間奔走,從話語中汲取歌謠的靈感,或為人們答疑解惑。而今日和關朵琳相約的正是睿聞之首,他的居所在河灣中的洞穴,那裡平時也是泛茵住民集會的場域。
要前往河灣中的洞穴,關朵琳必須從山梯處順著泛茵而下,在一處流速和緩、河面呈現藍褐雙色並行的彎口右行。那裡有著睿聞們打造的河中池,一個不受湍流侵襲的水上花園,洞穴的開口就在池畔。
關朵琳自一叢高聳茂盛的蒲草中拖出了一只長滿青苔的綠白小舟。它的樣式典雅、作工精緻、養護細心。泛茵的住民皆會乘著這樣的輕盈快舟在河上來去,他們往往不會介意青苔妝點潔白的船身,但也絕不會放任影響航行的水草攀附。抄起白色木槳,小舟離了岸。關朵琳熟稔地拿捏水勢,讓小舟穩健地被泛茵推送至它的目的。她划得無比輕鬆,幾不費力,彷彿這不過是和老友的日常閒談。
小舟如同碧藍長空中的一支白羽迅速掠過河谷,不一會兒便進到了雙色河域。關朵琳左側置槳,容許自己被和緩的水流帶入睿聞們的花園。面前的山壁旁生長著繁盛的石桑,洋紅色的花朵點綴其中,水面上巨葉萍群落間的空隙則依稀映照著山壁上的開口,清澈的池水下可見成片的水草輕柔漂盪。自圓形開口中伸出的石梯末端佇立著身著白袍的大睿聞,他敞開雙臂迎接關朵琳的到來。
「很高興見到妳,關朵琳吾友,偉大的遊俠戰士。」大睿聞親切地說。
「我也是,睿智的埃盧昂.安姆林。」關朵琳停妥小舟,踏上池畔的石階,同樣親切地回應。
關朵琳走向大睿聞,他身後便是泛茵住民的雄偉集會廳:泛恩林的圓拱入口。它由三道圓環與外側岩壁上的浮雕構成,在細窄的第一與第三圓環間的是寬大的第二圓環,其上輻散雕刻著各種植物的葉,此刻部分隱沒在陰影中。第三圓環外的結構匯入岩壁,此處同樣輻射分布著圖騰,但卻是濕生生物的變形足、卵生生物的鰭與羽翼、胎生生物的爪和蹄及手。美麗的紋理在金黃的陽光下栩栩如生。
關朵琳來到大睿聞面前,他同樣白淨的臉孔熠熠生輝。他專注打量著關朵琳,仿佛她的容貌如同她身後的大自然那般充滿無量知識。他說:「妳的眼神,正如我的先師初次見妳時那樣真誠。」
「你的行止,也正如我的先人選出你的先師時所讚賞的那樣無私。」
「因我等皆為泛茵奉獻。」他們在合唱般的同聲中貼近,兩人用手指輕觸對方的五官,再來是胸膛,並拿捏彼此的十指與臂膀。當他們輕擁對方時,他們的指腹仔細撫過彼此的脊椎。泛茵的住民堅信:人心如若變質,肉體會開口揭露。
他們分開後,大睿聞以略帶哀傷的語氣說道:「請隨我來,關朵琳。」
關朵琳跟著大睿聞進入泛恩林。埋藏在山壁內的並非是個黑暗、枯燥的壓抑空間,其中別有洞天。穿過短暫的窄道,其後星辰般的燈火逐漸清晰。成排雕鑿出的岩柱上有著山中巨樹向下延伸的盤根,而那一盞盞造型如樹果的提燈就吊掛其上。再往內深入,集會廳正位於一道小型峽谷的下方;此處的天花板開了許多天窗集攬天光,嵌以一頂頂下半圓的彩色玻璃,玻璃上的圖案則是月亮、太陽以及不同方位的星座。
「從上個季節開始,已經有不少人在森林中失去蹤跡。」大睿聞一邊領路一邊說。「他們的親朋好友無不前來詢問,可不分日月,我們所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森林之中,有太陽也無法驅散的陰影潛伏。」
「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我為提根而來。倘若預言不變,我會自行出發去尋找解答。不是為了提根,而是為了我們剩下的人。」
「妳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大睿聞說著,腳步停在了大廳中央。這裡的地板同樣也畫著圖案:兩個正方形交疊形成巨大的八角對稱結構。「他們之中有些人放下了,有些人則堅信不移……」
「埃盧昂,我並沒有放不下提根,我對他的離去並非執迷不悟。」
「我明白,關朵琳。但我說的是『堅信不移』,那些出發的人內心所相信的也各不相同。我們都熟悉提根,他不告而別這麼久若非遭遇不測,便是淪落得比死亡還要悽慘:一個沒有死,卻失去生命的人。妳必能想像。我很遺憾,朋友。」
「我能明白。再勞煩你最後一次吧!」關朵琳沿著八角方陣行走,來到石柱下倚靠著樹根。
「我會盡力一試。我已派出十一支隊伍前往各處,妳是最後的,預言曾告訴我妳所面對的威脅離我們最近。是時候找出原因……」大睿聞走向方陣的中心點。他伸出一條腿朝其中一角淌地、一掌托天對著頭頂的圓窗、一手轉腕平推,對準關朵琳身後的玻璃。河谷的光影在圓窗玻璃、大睿聞的身體與地上的方陣間舞動,大睿聞亦跳起一支和緩優雅的舞蹈。他的步伐無聲,每次踏地卻強而有力;他的軀肢慢行卻靈活無比。大睿聞在八角間移動,一頭美麗的金色長髮隨著白袍起舞。他開口說出預言,聲音極化成兩股,飄渺與渾厚並存:
「受派無名皇帝,橫越千里青碧。」他繞著方陣邊角,腳掌如同湖面上的落花輕拂地板。
「藏身山水迴匿,終難逃得尋覓。」他的手指如同有自我的生物,隨臂捕捉光影。
「綠枝藍萼救斃,肉肌血心作蜜。」他旋轉,渾身化為一股白金兩色的風。
「親族別離之地,挽弓執劍涕泣。」他騰空躍起,任自身飄至一方。
「複衍的瘟疫、虛耗的瘟疫。」他敞開雙臂,讓髮絲與衣衫垂下。
「危急存亡之際,盈月十二銳意!」他立定,檢視命運。
「我感受到了。走向仍然不變,轉機依舊存在。巫術是世界失衡的惡果,來歷不明的巫術想滲進泛茵的流水中,我們得在河谷外將其截斷。」
「否則……」
「妳信任我嗎,關朵琳?」大睿聞問。
「如同我祖對汝師的信任。」關朵琳簡短回答。
「我會如實稟告一切,關於其他人執行的任務,關於泛茵透露的後果,只要妳開口詢問。」
「我相信你會;也正是如此,你若不主動告訴我,我也毋須多問。」
大睿聞哀傷地閉上眼睛,說:「好比纑鼠刨去得寸進尺的樹蕨、蜂鷹擊落貪得無厭的蟲巢,妳要在今夜的滿月升到最高時施行導正平衡的力量;對於妳所認為不該動卻移動之物,就用妳的箭矢讓它靜止。反之,則用妳的刀刃讓它移動。世界重拾秩序,巫術便會消退。否則……只能由更大的失衡來建立新序。」
「如果有那一天,我們在新序之中會扮演怎麼樣的角色?」
「我很遺憾,沒有人知道。」大睿聞走出方陣。「我想是時候讓我們的會面結束。妳該上路了,關朵琳吾友。背向河谷,讓夜鹿指路。莫忘遠古的詩歌:『海上流浪六年,山洞蟄伏六十年,泛茵包容六百年』。」
「我們沒有人會忘記的。保重,埃盧昂。」關朵琳緊緊抱住大睿聞,和他道別。「願我們能再相見。」
關朵琳離開泛恩林,乘舟回到自己在河面上的住所。此處依著兩棵跨河相交的大樹枝條建成,關朵琳最喜歡它的一點便是腳下整日不斷、輕柔悅耳的流水聲。這裡的蔭涼與熟悉的氣味乘載了許多回憶,讓關朵琳踏足於光滑的粗藤和木板時,內心無限惆悵。
她將短弓與箭袋放在地面上,並取出保養得宜的寬刃寶劍與之並排。她褪下全身衣物為任務重新著裝,昏紅的夕陽下,她清楚看到經血順著大腿流下。
是啊,今夜將是滿月。關朵琳讓自己冷靜,不去催化腦中「虛弱」與「和大自然共鳴」的念頭。她迅速用乾淨的布料擦拭,再以白色布巾包裹拋光後的香木塊,置入下體。她換上白色衣物與綠色背心和膝裙,以及褐色護腕和長靴。披肩遮掩安放在身上的配備與武器。
日落時分,一些歸返的泛茵住民皆目睹了關朵琳的裝束。從遙遠的距離,他們投以敬重的目光;眼神相接的也以手掌輕拍自身肩膀行戰士禮,關朵琳亦一一回應。黑夜逼近,關朵琳爬上岩壁的隱蔽山梯,進入森林。
關朵琳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在一顆巨石旁找到一頭夜鹿。牠們是一種對光線極度敏感的生物,白天大多躲在洞穴中睡覺,入夜後才會離巢用敏銳的感官尋找牠們喜愛的各種發光植物。天色剛暗下來時,牠們的視覺仍在重整,因此偶爾可見幾隻個體徘徊在林間拿不定行進的主意。泛茵住民不藉此弱點獵殺夜鹿,河谷森林中的多數掠食者也是。兩者的共同緣由在於夜鹿的肉含有毒素,食用後反而會日益消瘦。對前者而言,夜鹿還具有平靜黑夜的象徵意涵,牠們的鳴叫據說能驅散孩子的夢魘,溫和的夜鹿也曾有陪伴迷路者走出黑夜森林的先例。
關朵琳遇到的這頭成年雄性十分高大,牠的背脊與挺拔的關朵琳頭頂齊高。換作是平常,關朵琳很樂意徒步穿越森林,正如她每日採集食物那樣。可今夜,她得為了可能的突發狀況保留體力。她從隨身囊袋中掏出幾朵藍色小花——這是夜鹿十分喜愛的一種微光植物——以此說服對方載她一程。雄夜鹿先是搖頭晃腦,發出了幾聲宛如低沉蟾蜍的規律共鳴;直到聞到關朵琳手中的禮物,才轉為一種細膩的嗚咽。
黑夜澈底降臨,關朵琳騎著夜鹿穿越森林。這頭個體腳步穩健,但隱隱約約卻讓關朵琳感到不對勁。自從關朵琳騎上牠後,牠便朝著一個方向直直前行;無視其他方向,泛茵住民皆知曉的發光植物群落。這頭雄夜鹿似乎認定前方有著更值得前往的目標,只在路經零星發光植株時停駐片刻解饞。
夜深了,月亮從樹頂升起,夜鹿騎士依舊直行。不知夜鹿是如何區分兩者,但牠們並不會對月光以及被月光照亮的事物起反應。在關朵琳眼中看來,滿月的夜裡,森林的發光植物皆會黯然失色。明亮的月光也讓她注意到他們已經來到了泛茵住民所需領地以外,這片林木對關朵琳來說是全然陌生的。雖然略感不安,但關朵琳深信大睿聞的指示正確無誤。
關朵琳座下的雄夜鹿冷不防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嗚鳴;彷彿不給她受驚嚇的片刻空閒,前方的森林中也傳來夜鹿們此起彼落的嗚鳴。隨著夜鹿持續前進,兩側的樹木旁逐漸有其他大小夜鹿出現——一場夜鹿的大遊行——這是關朵琳從未聽過也從未想過的森林景象。
現身的夜鹿一一加入他們的行列,專心致志地朝著單一方向行進。又過了一陣子,關朵琳被夜鹿們帶到了一個林中空地,林邊的樹木都被某種外力平整截斷,餘留一段短短的樹樁。放眼望去,另一頭的林木間也走出了不少頭夜鹿。這些來自森林各處的個體都被吸引至此,但這片空地並沒有孕育牠們鍾愛的食物,有的只是空地中央一顆巨大詭異的黑色卵圓體。
關朵琳翻下鹿背、伏低身子、仔細觀察著眼前不尋常的事物。巫術!
那就像一顆半埋在土中的巨型龍蛋,關朵琳推測裡面的空間大得連一條成年白毫龍也塞得下。雖說像半埋在土中,但那構造與地面的相交之處非常平整,看不出任何挖掘與翻土的痕跡;平整得彷彿漂浮在水面上,卻連波紋也沒有。它的表面讓關朵琳懷疑自己的雙眼失常了。她能看到那構造,它卻平滑得沒有任何紋路。當月亮照在那上面時,月光似乎一點也不留地被它吸吮殆盡,看不到額外反射的亮光。這讓關朵琳想到了巫術的障眼法。
在那構造的四周,許多方塊堆疊而立,而在每一個方塊堆的中央都伸出一根細長的柱狀物,頂端點著亮如白晝的光源。關朵琳非常無法理解眼前所見的光,夜鹿們看起來也是。牠們似乎就是被這些穿透枝葉的巫術之光吸引至此,卻尋找不到任何食物的蹤跡,此刻正一隻隻困惑地四下踱步。關朵琳仔細觀察,那光明要比火把亮得多,卻從不搖曳;形態近似星光,卻從不閃爍。它就像一顆袖珍的太陽,直視刺眼,卻感覺不到熱。
關朵琳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決定必須即刻靠近刺探。她從隨身囊袋中取出提神的草藥,先在指尖搓揉,將汁液抹於鼻孔下方,再把草藥渣塞進口中咀嚼。接著,她把能驅蟲和辟邪的漿果壓扁,在兩側下睫毛處輕輕擦了兩道,再均勻塗在耳朵外部,希望能藉此避免被巫術攝奪心魄。她和茫然的夜鹿們道別後,隻身踏入了空地。
關朵琳對自己的步伐非常有信心,但她同時間也明白巫術的力量不容小覷。她輕敏地溜過空曠的區域,來到靠近卵圓構造的方塊堆邊,沒有發出任何動靜。關朵琳知道一旦被巫術的爪牙發現,邪惡的術法便會發動。她把此刻空氣中的寧靜當成一種好兆頭。
她試探性地觸碰方塊的材質,不敢摸得太深。她發現那是一種冰涼、難以蘊藏溫度的材質。它的質地輕盈,同時堅韌。輕觸即可讓它改變形狀,卻難以定型。它的內部有著非常不同的東西,紮實又厚重,否則夜風早就把堆得如此之高的它們給吹得東倒西歪。或許這也是巫術的一環。
關朵琳四下張望後,開始了攀爬。沒一會兒便來到了方塊堆的頂層,與卵圓構造的頂部幾乎平齊。關朵琳不敢轉頭看向背後的那團光明,深怕辟邪的手段也擋不住如此近距離的直擊。她將方塊堆作為立足點,謹慎地觸摸了卵圓構造。它的冰涼更甚方塊,但是是堅硬的。它均一的平滑讓關朵琳內心感到強烈的衝擊,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都要被那構造的巫術給奪去了神識。和那構造非自然的程度相比,岩壁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動物。而這個形狀完美的巨構,只可能代表死亡。
關朵琳小心翼翼地從方塊堆爬到卵圓巨構上方,舉目所及皆是完美的弧形,除了不遠處有個必須瞇起眼睛才能看到的細長物件。關朵琳躡手躡腳地靠近,起初因為它金屬般的質地,她以為那是一把懸空的利劍。來到兩步之遙的距離,關朵琳才明白那又是一個她毫無概念的事物,跟卵圓構造和方塊堆一樣都是巫術衍體。
眼前的這個衍體看起來和金屬一樣銳利,卻是非自然的形態。或許是某種邪惡巫術的徽記。蛇一樣的線條纏繞著直線勾勒出的柱子輪廓盤旋而上,最頂端還有一個帽冠似的片段。而這一切,都憑藉著某種不知名力量的束縛而直挺地立在原位,立在卵圓構造平滑的頂部。巫術!
關朵琳抬頭望天,或許是受到巫術的感召,烏雲不知何時已聚集在了上空,幾乎要蒙蔽了月光。但只消一瞥關朵琳便能看出滿月即將當中,是時候了。
關朵琳戒慎一拔,讓隨身的寶劍出鞘。「該移動卻不動之物……」她喃喃唸道。雙目緊緊鎖定眼前的巫術徽記,直到鋒刃上的最後一點寒光遁隱。如同雀鳥被中止的高鳴,巫術徽記在關朵琳俐落的斬擊下應聲斷折。它的上段飛起,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掉入一旁的方塊堆中。
滿月在雲縫中短暫露臉,倏忽即逝。
關朵琳對於平衡些微地被導正感到舒心,卻也沒有因此掉以輕心。徽記被砍斷的同時,卵圓構造的基部傳來了動靜。兩個渾身漆黑的形體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它們乍看之下都有兩條手臂和雙腿,軀幹之上也有一團構造,只是比例十分異常。它們的雙腿粗短,軀幹也短,肩膀之上彷彿整塊都是臃腫的頭顱而沒有脖頸;關朵琳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它們是否擁有和人相似的面容。
兩個人形對著周邊一大群呆頭呆腦的夜鹿比手畫腳,一個人形擺出了好似無奈的身體動作,另一個則似乎想掏出什麼東西卻被同夥制止。
為了刺探巫術的爪牙,關朵琳繞了幾步,離開卵圓構造的頂部。她藉著另一個離卵圓構造較近的方塊堆緩緩爬向地面,此刻她就位於那兩個人形的後方,而後者顯然沒有注意到關朵琳的到來。
關朵琳仔細地研究了兩個人形的外觀,發現它們的體表是由方塊堆和卵圓構造的部件共同構成的甲殼;好比一具石頭和木頭拼湊而成,卻能自主活動的人偶。
「不該動卻移動之物……」關朵琳的嘴唇蠕動。她看著人形爪牙畸形的腦袋無聲搭箭,將弓拉滿,同時手上還握著另一支箭矢。出於一絲對似人之物的哀憫,關朵琳率先瞄準的是人形兩條腿的彎曲處,也就是人一般膝蓋的位置。只要射穿該處,便有望破除人形被巫術賦予的行動能力。
就在關朵琳即將鬆指之際,她所盯上的那個、離她較近的人形忽然轉身。關朵琳驚呼一聲,視線卻不是被肩上團塊裡意外小巧的黃色臉孔給吸引;在漆黑甲殼面部的位置上存在一個玻璃樣的表面,透過它可以看到黃色臉孔向下延伸的黃色脖頸上,戴著一枚灰玉墜鍊。那是提根的所有物,而它們從提根失去生命的身軀上將其取走,如同戰利品隨身攜帶。
悲慟頓時充滿關朵琳的身體,她略為抬手,轉弓放箭。強勁的箭矢眨眼間穿透了第一個人形的咽喉,射入第二個人形柔軟的背部甲殼。趁著第一個人形倒下的空檔,關朵琳又對著轉過身來的第二個人形喉頭放了一箭。它往後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整個過程中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
關朵琳從方塊堆上下到地面,她警戒地觀察了夜鹿方向的森林以及卵圓構造上此時憑空存在的方形開口,確認沒有更多爪牙湧出。接著她快步來到第一個人形軀體身旁,那個巫術爪牙一息尚存。關朵琳將手探入破碎的透明面罩,從那人形的脖子上拔下了提根的灰玉墜鍊。她拿起墜鍊端詳,回憶湧上心頭。那確實是提根的所有物,此刻無疑已是提根的遺物。
熱淚盈眶的關朵琳和人形對上了眼,它的喉嚨被關朵琳精準的射擊給摧毀,噴泉般的血液此刻正流入氣管的破口。它張大嘴巴,發出了哽塞的呼吸聲。關朵琳看著它,直到它被自己的血溺死。
這讓關朵琳感到些許困惑。沒過多久她便意識到這是巫術障眼法在以另類幻象動搖她的心。關朵琳將提根的墜鍊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著從不再移動的人形身上回收箭矢。第一支穿透後射在甲殼上的依舊完好,第二支則不幸斷折。關朵琳再從箭袋中掏出兩支箭矢,三支一併握於非持弓手,壓低身子踏過了卵圓結構的方形大門。
卵圓結構的內部就和它的外觀一樣單調整齊,厚重的黑暗壓著潛行的關朵琳難以呼吸。少量的巫術之光以詭異的角度從牆壁和地板的接縫流瀉而出。往前走去,玻璃樣的高聳罩子排列於走廊兩處,其中陳列著更多關朵琳熟悉的物品——泛茵住民曾經的所有物——以及一個個被殘忍剝皮、刮去肌肉的人類顱骨。物品與顱骨放置於一塊塊黑色石碑上,碑面刻有無法解讀的咒文。巫術!
關朵琳鼓起勇氣,持續鞭策自己深入巫術的巢穴。走廊帶領她來到一個個被玻璃樣物質隔開的房間。無論是那人形的面罩、展示櫃與眼前的房間,關朵琳從未見過如此澄清的玻璃,澄清得彷彿空氣,澄清得鳥兒可以在其上撞得血肉模糊。巫術!
對關朵琳來說,這裡的一切都有違自然,太多不該動的與不該不動的事物在此糾纏。大睿聞說她可以行使導正的力量,但她無法想像只憑一己之力徹底破除巫術的樣子。一番搜索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個房間,隔著數層玻璃樣物質,提根熟悉的雙眼正默默望著她。
關朵琳激動地摀住了嘴巴,生怕自己發出聲音引來更多巫術的爪牙。她明知這是誘餌,還是不由自主地穿過一層層玻璃樣物質來到那個房間。
房間的牆上掛著提根和兩個黃皮人的巨幅畫像,差在那真實得不可能是繪畫。黃皮人站在提根兩側,他們的面容讓關朵琳想到了方才在入口處被她解決的兩個人形,眼前的似乎就是它們脫去黑色甲殼的樣子。正如關朵琳稍早所見,他們的雙腿和軀幹都短,身上穿著的是前所未見的黑色服飾。除了膚色,他們的五官和泛茵住民大致相同。不過關朵琳注意到他們的耳朵小得宛如萎縮,臉部輪廓較為扁平,但鼻孔大得可容納眼珠。
那兩個黃皮人一左一右握住提根的手,咧嘴露出白皙的牙齒。提根在他們其中面帶微笑,眼神夾雜著困惑。他的脖子上已不見灰玉墜鍊。
大睿聞的話語應驗了,提根不只失去生命,靈魂也被巫術吸取,封印在了邪惡的畫作中。關朵琳騰出顫抖的手指,想最後一次觸摸愛人的臉龐。當她的心緒在陷阱與道別間搖擺不定時,外頭傳來了一道幾乎可以撕裂天空的爆破聲,伴隨幾響震得耳膜發疼的鼓鳴。
打雷了,並且距離關朵琳所處的卵圓構造不遠。關朵琳轉身看向自己的來路,發覺自己終究落入了巫術的算計。當她專注於提根靈魂的銘印時,身後已經聚集了三名渾身布滿黑色甲殼的巫術爪牙。
關朵琳毫不猶豫地拈弓搭箭。兩個爪牙見狀轉身就跑,想必是去討救兵。
為首的那個則對關朵琳張牙舞爪,呼喊起了咒語:「卜妖!卜妖者殃!卜妖……冷……冷——」
搶在它邪惡的巫術生效前,關朵琳便將它一箭釘死在了玻璃樣物質上。
她拔腿追出房間,想把逃走的那兩個也一網打盡,卻看到走廊接縫處流洩出的巫術之光變成了橘黃色。更多的爪牙從玻璃樣物質構成的轉角後探出頭來,它們見到狂奔的關朵琳無不原地呆愣片刻。關朵琳見狀以最快的速度不斷放箭,她在倒下的人形間移動,盡可能地回收箭矢再射出。不一會兒,她所處的空間遍地橫躺了不再移動的人形,它們的巫術在被破除之前驅使它們發出各式各樣類人的慘嚎,其中有些在關朵琳耳裡聽來甚至近似泛茵住民的語言。巫術。
它們的甲殼是關朵琳見過最堅固的,雖然仍無法阻擋她親手打磨的箭頭穿透,卻讓射出的箭矢折損不少。關朵琳即便努力回收,此刻箭袋只剩最後一支完好的箭矢。她緩緩將其抽出,輕輕搭上弓,屏息靜聽可能被隆隆雷聲隱蔽的動靜。說時遲,那時快,敵人的攻擊從關朵琳意料之外的方向襲來;她甚至還沒注意到那攻擊的樣態,手中的短弓便炸成碎片。關朵琳下意識要拔刀自衛,耳中卻傳來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跑步聲;一個黑色身影從旁竄出,一腳踹中關朵琳的側腹。關朵琳被踹飛了好一段距離,落地時手中的寶劍脫手,向出口滑行。關朵琳吃痛挺身,拾起一旁斷裂的箭頭猛朝敵人擲去,直直命中那人形的玻璃樣面罩。敵人的手中似乎握有某種被陰影藏匿的巫術法器,在關朵琳發動攻擊的同時,敵人也透過那法器下達致命的詛咒。一整片的玻璃樣物質在關朵琳身後化成齏粉。關朵琳向前翻滾,拾起地上的劍便往出口撤退。
烏雲密布的夜空不一會兒就重現在關朵琳的眼簾,她沒有盲目朝森林奔去,而是在踏出大門的當下迴身,躲在了視野的死角。正如關朵琳的預料,追擊的敵人迅速跟了上來。當它的法器率先暴露在巫術之光的照明下,關朵琳舉劍一砍,劍身死死咬入法器之中。遭到反擊的敵人放棄施法,它狠狠地朝關朵琳的臉上揮了一拳,把關朵琳打得頭昏眼花。關朵琳努力站穩腳步,抓住敵人的雙臂展開纏鬥。一路上敵人都不肯放開法器,連同關朵琳卡在其上的寶劍一起揮舞。他們從卵圓構造的大門扭打至方塊堆旁的空地。
剎那間,關朵琳彷彿看見一道蒼白的光芒直擊敵人身後的方塊堆。她聽見了龍吼,隨後世界失去了聲音。世界被鋪天塵土掩埋。
「妳醒啦?」
關朵琳勉強睜開雙眼,身體感覺從數場漫長的墜落中同時落地。她看見對面不遠處有個人影,身上分布著黑色斑塊。關朵琳想要移動自己的身體,卻覺得渾身又痛又累、兩腿之間黏膩無比。然後她看到了本應在她體內的香木塊與血紅的布巾,此刻卻出現在前方的土地。她的經血透出膝裙,變成一種近乎漆黑的深。
「妳醒了。」那個聲音又說了一次。這次關朵琳成功捕捉聲音的來向——正是前方那個怪異的人影。那聲音說的是泛茵住民的語言,卻有著奇怪的腔調。
關朵琳四下觀察,抬頭發現她所能看到的夜空變得狹窄,就像從井中望去。烏黑中時不時有白光暴露雷雲的紋理,雲的外層則是土壤的質地。不知怎的他們來到了地下,此刻正位於一座深坑之中。
關朵琳細看眼前的人影,他應該就是方才和她從卵圓結構中一路廝殺到外頭的敵人。透過他殘缺不齊的黑色甲殼以及破碎的玻璃樣面罩,可以看到他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個男人的樣子。他的身材壯碩,不協調的肌肉東腫一塊、西腫一塊。他的皮膚是如泥巴一樣不均勻的黃色。
關朵琳開始猜想這一路來擊殺的人形或許都是貨真價實的人,不是傀儡那樣的巫術衍體。他們詭異的身體比例一部份來自於形同盔鎧的黑色甲殼,一部分來自於血統。他們是異族人,會邪惡巫術的異族人。想著想著,關朵琳的視線落在了他身旁的法器上,砍入法器的寶劍依舊卡在上面。乍看之下,那法器就是一根擁有奇怪角度、顏色與光澤的木杖;正如它所能施展的巫術,極度非自然。而法器的擁有者,此刻正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奇特目光打量著關朵琳,那是一種夾帶著關懷的輕蔑——看待弱者的眼神。
「真是野蠻的部落,」那個黃皮人嘆了口氣。他的聲音和粗獷的外表相比十分優雅秀氣,他用奇怪的腔調說道:「竟然派出正值經期的婦女執行如此愚勇無知的任務。」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關朵琳努力無視他的輕蔑與自己腦中陌生的困惑情緒。
「妳的朋友教我的,我沒花多久就學會了大概。語言方面,我比大部分的科學家都有天分。」
黃皮人說了一個很像「學者」的詞,但是又跟泛茵的「學者」有所出入,關朵琳聽不懂。不過在關朵琳的認知裡,一個擁有強健體魄與戰技,同時還通曉知識的人絕非凡人。或許這就是巫術邪惡,卻還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
「你想必是個了不起的戰士,甚至是位英雄。」關朵琳平淡地說道。
「不,我只是一個證券商的書記,家裡還有一百零七年的房屋貸款。」黃皮人笑了,他的笑聲略顯粗鄙。「妳叫什麼名字,女人?」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畢竟你是巫術的走狗。」關朵琳謹慎止住了隨口回答的衝動,她知道給出名字是巫術降下詛咒的其中一個契機。
「隨便妳,」黃皮人回道:「我倒是不介意告訴妳——儘管妳衣著粗糙破爛——我是沃郡的崔伯留.揚.硝申似尼闕,我的出身比茹毛飲血的土著要高尚許多,更別提我的教育背景和地位……」黃皮膚的崔伯留說著,像是要撫平怒火那般輕拍自己的胸口。
「沒必要動肝火,崔伯留。」關朵琳忍住了稱呼對方全名的本能,她知道呼喚敵人的名字也是巫術降下詛咒的其中一個契機。「我們畢竟是敵人,我的謹慎等同於對交手過的你的敬意。介意解釋一下我們的處境嗎?困在這兒對誰都沒有好處。」
「算妳識趣,女人。」崔伯留輕哼一聲。「我的猜測:避雷針引來閃電,擊中了高溫易爆的物資,爆炸造就了這個大坑,連帶把我們一併帶入坑中。」
「避雷……針?你們為何要用巫術造出會自行躲避閃電的針?」
「真是什麼也不懂。」崔伯留一邊搖頭、一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抓起身旁一大塊黑色的甲殼,其中夾著一個隱約能反射光芒的物品。「這原本裝在我們基地上頭,用來從閃電中提取能量,不知道什麼原因掉了下來,還好死不死掉在物資堆中,該死的殘次品……但別擔心,我用墨膠把它包起來,它暫時不會再引雷了。」
崔伯留用泛茵話胡扯了一堆關朵琳這輩子聽都沒聽過的東西,她想到了她砍斷的那枚巫術徽記;這樣說來,那不只是個象徵,還是巫術力量的來源。大睿聞的建議是對的,她的決定也是對的。崔伯留的話倒是讓關朵琳想通了自己還活著的原因,這個盔甲破碎、靠坐在坑壁的男人大概在方才的事故中傷得遠比自己還重,或許連起身的能耐都沒有了。換言之,他的舉動都是在虛張聲勢,而關朵琳最好趁機摸清敵人的底細。
「這土坑有點深。」關朵琳試探性地說道:「只憑一人絕對無法逃出生天。」
「但踩著另一人的身體就可以。」崔伯留獰笑。「可惜妳身板貧弱,踩了也墊不了幾步高,不然我早就逃出這個地方,哪會待在這裡和妳閒話家常?話說回來,要不是妳這麼瘋,我倒是不介意收養妳,發揮妳最大的用處;妳真該感謝我沒有趁妳神智不清的時候姦殺妳,帝國像我這樣的紳士不多了。瘋女人呀瘋女人……妳到底為何要闖進我們的基地,殺光我們的科學家?好好的工作進度都被妳給毀了。」
「我是為了找回被你們擄走的家人。」
「擄走?這話可說得真難聽,我們可是出於尊重,想學習你們的文化藉此深度交流。只是找人,也無需大開殺戒。真要硬碰硬,我們早就把整座森林夷為平地,不留活口。妳的家人叫什麼名字?或許我認識他。」
關朵琳自認險些就要上了敵人的當,交出愛侶的名字。可她想了想,提根的生命跟靈魂皆已不復在,沒有任何詛咒能施加在不存在的事物上;和緬懷相比,情報無疑更重要。
「提根。」她說:「有印象嗎?」
「提根!豈止是有印象,我認識他呀!開朗又有趣的傢伙,他教會了我們許多你們的語言和知識。而且他不只唱歌好聽,還特別會跳舞,常常把我們逗得樂不可支。他還把項鍊送給了莉亞娜.揚.艾尼阿勒——很顯然,妳把項鍊拿回去了……嘿!如果妳說妳是來找提根的,那妳不就是觀……關……關朵琳嗎?我常聽提根說起!」
關朵琳內心震驚,沉默不語。
「不回答?那便是默認了。關朵琳哪關朵琳!妳難道都不好奇提根不在基地裡,究竟是去哪了嗎?」
「我如果問了,你就會告訴我嗎?」關朵琳對於自己的名字被當成小曲在崔伯留唇間輕哼非常反感,但她仍然不放棄試探。
「當然會,如果能永遠避免像妳這樣的瘋子溜進來殺人,我巴不得現在就告訴妳們整個部落的人:妳親愛的提根他呀,幾乎是在看到我們先進科技產品的當下(關朵琳完全無法理解崔伯留這句話所想表達的,她只能猜測那又是某種巫術與騙術的綜合體),就對我偉大的揚帝國萌生了無限憧憬與狂熱的愛;妳真該看看他那時的表情——如果妳今天是和善地走進我們的基地,妳就能透過光潔的鏡子——而不是扭曲的水面倒影——在自己臉上看見同樣的表情。妳親愛的提根就和其他蠻荒部落的第一批受解放者一樣,迫不及待地拿妳們落後的風俗文化——無意冒犯,或者我應該說成『值得保存的傳統』——來交換來自優越世界的甜頭,即便那對我們而言只不過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妳親愛的提根為了換取自己在美好新世界的容身之處,可說是卯足了全力配合我們的要求。多虧了他,以及其他和他一樣的人,我們已經掌握了有關妳們的一切。噢不……千萬別怪罪提根,如果妳有幸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我相信妳也會輕易為之折服,視界豁然開朗……」
「我不明白。打從交談一開始我就不明白。」關朵琳用真誠的語氣打斷了崔伯留的演說,他如夢似幻的神情頓時僵在了臉上。「你憑什麼認為你們比我們更優秀呢?」
「我的天哪!」崔伯留彷彿有一口氣在喉頭與胸口進退不得。「妳難道看不出來嗎?我——沒事——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跟妳解釋罷了!關朵琳哪!妳們這個落後的部落型國家沒有文字!文字可是文明與否的其中一個關鍵區分定義呀!」
「為什麼非要文字不可?」
「文字可以記錄重要的事情,防止人們遺忘。」崔伯留臉上錯愕的表情,像在表示自己這輩子都還沒被這樣羞辱過。「文字可以記錄農場、畜牧場、工廠的生產量、戶口、個人資訊、申報稅額、帳目、利息、交易明細、法律條文與各種財產權利證明,還有……」
「我們沒有那些東西。況且我們有詩歌。」
「詩歌哪有辦法記住那麼多事情?誰背得起來呀?」
「背不起來?哪有那麼多重要的事情值得被記住呢?」
「妳這是在詭辯,妳們分明就缺乏從溝通中演變出文字的基本能力。」
「看來提根並沒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不然就是你學得不如自己以為的好。泛茵的住民清楚知道文字以及它的力量,因此我們選擇避開文字。舉例來說,曾經有一個乘船來犯的異族王國,被我們擊退,我們銷毀了他們所留下的所有文字,無論是刻在船上的、盔甲或武器上的,還是一種成疊的白色硬布上的。」
「妳所說的那個王國大概是多久前來到泛茵的?」
「二十年前。那時我還是是個孩子,記得很清楚。」
「他們的戰士是不是擁有深色的皮膚和褐色的頭髮,善用長槍,並且有白色紋面?」
「是的。」
「哈!那是奈攀王國,和妳們一樣都是離享國。從時間來看,妳們之所以能成功擊退他們善戰的船隊,多半是因為他們的王都在那時已經被我們擊潰,才後繼乏力。更有可能,那支你們認為是來此進犯的船隊,其實載著的都是奈攀的難民。逃難者也真是愚昧,就跟野獸一樣,沒有機會知曉留下來、接受解放與恩惠的人們過著何等便利的生活。」
「我想我還是有辦法區分手無寸鐵的難民與訓練有素的劫掠者。」關朵琳打趣地說:「就我看來,你們和那個……王國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你們的名字聽起來就有相似之處,並且都受制於文字,也都認為自己是優越的。」
「這個妳就不懂了。」驕傲的笑容在崔伯留臉上綻放。「我們早在很久以前就廢除了王權,保留帝國之名只為了紀念歷史。」
「對你而言,什麼是王權?」
「就是統治者只有一個,並且當他年邁逝去,下一任統治者會是他所承認的子嗣。」
「有一個統治者是非常危險的情況,那你們現在是如何管理自我的?」
「管理自我?妳這是什麼意思?」
「協調紛爭、分配自然資源、維繫區域穩定。」
「啊……對了,妳們的語言缺乏政治這個詞。我們揚帝國現在可是民主政體。」
「什麼是民主?」
「民主是最先進、最優秀的『自我慣例』方式。」崔伯留模仿關朵琳的說法,但是說錯了。「民主代表人民當家作主。所有成年公民透過投票選出自己認定的代理人,透過他們來決定有利帝國的政策。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人民透過選舉賦予代理人權力;這可是無比神聖的,要是代理人辜負了人民,人民可以在五年後的下一場選舉把他們替換掉。」
「為什麼需要代理人?和自己有關的重要事情不應該由自己親身參與去決定嗎?」
「揚帝國幅員遼闊、人口龐大,這樣一來才有效率。」
「效率又是什麼意思?」
「用最快的速度得出最有效益的答案。」
「那為什麼要有效率?你們急著去哪裡嗎?」
「人們需要生活啊!關朵琳哪!真是的,妳的思考能力簡直比我們的孩童都不如。如果沒有代理人集會這樣高效的組織,要如何搶在失序前制定與修改法律,遏止社會上的混亂呢?」
「我們沒有你說的混亂,自然也沒有法律,我以為從小智慧的教育就足以避免與替代前者。你所說的集會讓我很感興趣,你們所謂的代理人就是在那裡討論涉及所有人的決定嗎?」
「是的。」
「代理人集會有幾個?」
「全帝國到處都是。」崔伯留有些不耐地說:「簡單來說,有大有小;最大的只有一個,規模不一的則成百上千。」
「你們能夠干涉代理人在集會裡為所有人做出的決定嗎?」
「不行,只有代理人能參與集會。」
「你們都不擔心代理人違背你們的想法嗎?」
「他們有過承諾。」
「所以選舉、把代理人送進集會後,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和你們的期望無關了。這樣和王權有什麼差別嗎?」
「妳忘了?還有五年後的選舉呀!違背承諾的代理人會被選民撻伐、落選。那時可精彩了,那樣的人一但拋頭露面就會遭到眾人唾棄,叫罵聲傳遍首都的每條大街小巷,人們會憤怒地朝那個代理人丟擲腐臭的雞蛋與爛掉的蔬菜……」
「這樣似乎沒什麼意思。所以你所謂最先進、最優秀的自我管理方式,只是每五年發作一次的集體狂熱惡疾?」
「混帳東西!妳又懂什麼?妳們只不過是一群受制於河谷封閉環境的未開化野人,被名為大睿聞的酋長獨裁統治的部落型王國!」
「再一次,你的學習能力顯然不如自己想像的好,崔伯留。睿聞並不是我們的王,他們是提供意見的泛茵智者;我們每個人才是自己的主宰、出席自己的集會。而你們,顯然被帶刺的雄蜂欺騙了,它們鑽進你們的腦子裡,嗡嗡著要為你們採來花粉,實則在腦裡注入毒液,再把你們的血液榨成蜂蜜。」
「唉。」崔伯留嘆了口氣。「我試著讓妳明白泛茵的人民在揚帝國可以擁有的美好前景,妳卻一昧用言語刺痛我以補償自己的落後無知。關朵琳哪!妳我話不投機,但只要妳好好配合我的要求、帝國的需求,我保證不會虧待妳。」
「你們究竟是為何而來的?」
「帝國境內近幾年,爆發了一種會傳染的癌症。癌症……妳們鐵定沒聽過,但應該也遇過吧?身體會出現不斷增長的腫塊。」
「像是被蜂螫了那樣?」
崔伯留冷眼凝視著關朵琳,隨後說道:「不,不是,忘了該死的蜂吧!癌症的腫塊不只出現在體表,也會出現在體內,擴張、蔓延,直到把身體裡的一切吞噬殆盡。而這次發生的癌症是會透過性交傳染的,天殺的東西把妓院全毀了……為此,我們在尋找一種會發出微光的藍色小花,據說有神奇的治療功效。」
「這個?」關朵琳從隨身囊袋中掏出藍色小花。「這只是夜鹿的食物。」
「正是!」崔伯留睜大了眼睛。「提根和其他人也是這麼說的,他們還說『跟著夜鹿即可』,但這些呆頭呆腦的畜生只會圍繞在基地周圍,哪都不去。關朵琳哪!妳和其他人不同,妳有想法多了,妳能不能直接告訴我這花的自然群生地?能為我們省下不少功夫,帝國需要極大的量才能製作充足的藥劑。」
「他們並沒有說錯,只不過夜鹿近來不太尋常。所以到頭來,你們入侵泛茵、綁架我們的人,只是為了採花治病?」
「花是契機和主要目的,我可以毫不避諱地這麼說。可揚帝國同時肩負了解放人類種群的使命,無論是如何無知野蠻的離享國國民,我們都會盡力而為。」
「那恐怕要讓你們失望,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像你們這樣的前哨基地一共有幾個?十二個?」
「十二個……」崔伯留不可置信地說:「妳是怎麼——」
「你們所有的基地都在方才同時遭到了我們的攻擊,大睿聞派往他處的戰士每個都不遜於我,此刻,你很有可能是揚帝國在此地唯一的倖存者了。」語畢,關朵琳站起身。對她來說,她已經知道她所想知道的一切:一個擁有如此糟糕「自我管理」方式的異族,是不可能帶來和諧繁盛的。她要回到河谷,把真相報知睿聞們和其他住民,力挽狂瀾。
崔伯留震驚地無法言語,他抬頭望向地面,夜空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能佐證關朵琳方才所說的話。緊接著,他開始了歇斯底里的狂笑:「崔伯留.揚.硝申似尼闕,你聽著,甲方案是和泛茵的原住民達成合作,在獲悉有關該花的自然群生地後開始穩定採收,並進行離享國解放工作。倘若前哨基地遭到毀滅性的打擊,顛覆了研究成本、傷害了未來合作的可能,乙方案便會自發接手啟動:在保存足夠的植株與種子樣本後,以『化學游牧』的方式將森林燒毀。烈火將在旱期的河谷中橫掃,瓦解泛茵離享國的所有反抗力量,隨後展開土質測試,以最大效率種植該花……關朵琳哪關朵琳!愚笨至極,還說什麼智者?自取滅亡!乙方案啟動後,帝國的戰爭機器將踏平河谷,妳們可悲的一切都將蕩然無存!」
關朵琳同樣抬頭觀望洞口,看到了崔伯留所欲確認的情景——黑夜裡的火光。關朵琳知道他是對的,這幾個月都不會降雨。她必須立馬回去。
崔伯留仍癱在地上胡鬧,對著關朵琳吼出意義不明的汙穢詞句。關朵琳伏低身子,朝崔伯留臉上潑了一把土,頓時堵住了他的雙眼與口鼻。她一個箭步衝向掙扎的崔伯留,一腳踩住他身旁的法器、一手握住劍柄將寶劍拔出;電光石火間,關朵琳一個旋身砍下了崔伯留的腦袋。
無視滾動的頭顱,關朵琳踩著崔伯留的肩膀與噴血的脖子逃出了地穴。黑暗中,遠處的森林火光沖天,夾帶濃重烏煙。關朵琳思索著回到河谷的方向,一陣誇張的、不合時節的雨幕卻在此時毫無預警地落在了她的身上,轟然一聲,她渾身濕透。關朵琳四下張望,草地上瞬間積滿了水窪,甚至有幾條不知從何而來的魚兒在翻騰滾跳。遠處的火光黯淡了不少,黑煙卻越發囂張。一股暈眩襲來,無明的情緒重擊關朵琳的神識,她感覺到憤怒與覺醒,踉蹌地彷彿腳下的大地正不間斷地震動。
關朵琳摸索著遁入森林,被雨水稀釋的經血順著大腿流瀉。她仰望枝葉的縫隙間,遠方的夜空中隱約有團模糊的龐大輪廓在移動,向四方潑灌雨幕。不一會兒,她在森林中遇到了稍早的夜鹿族群,牠們此刻正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前行。關朵琳走進牠們之間,卻發現夜鹿的眼中閃爍著藍色的微光。她沿著夜鹿的視線望去,卻看見汪汪大河拔高如山,灌入雲際。
腳下的大地確實在震動。我要回到河谷。關朵琳看到了被沖散的烏雲後方露出綻放光暈的一輪滿月,藍色的光芒也在她眼中亮起。一體……巨大的靈……泛茵……泛茵……。
「離享,指自認理想,卻與真正的享受相去甚遠,而應當接受公正他者思想解放的集體錯覺。」
帝國辭海,第十六版,第二十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