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加 著 / Written by Agenicy
※本故事純屬虛構,與現實中的人物、種族、妖異及傳說皆無關;另外本作中外表最年幼的精靈,其內心也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
劇透警告:本作的時間發生於前作《解縛:規則操弄的人偶劇》之後。雖然本篇內文將提及先前的故事,但依然算是獨立作品,新讀者們不用看過前作也可以直接閱讀(僅可能降低一些帶入感)。
軼事:雲隱匠師
相同的材料,交給不同的鐵匠敲打,會產生不同的火光;同一位鐵匠,拿到不同的模具,也會做出不同的武裝。
所以,在經歷那次悔恨後,我必然也發生了什麼改變吧。
雲海之上,一陣不祥的黑煙伴隨著火光,從一片白茫中噴發而出。
看來飛船的引擎出了什麼問題——我嘆了口氣。
「真麻煩……」來到引擎室,我看著眼前因過熱而炸毀的鍋爐,又翻了翻旁邊的備品櫃——裡面空空如也。
「狄絲,去幫我——」
話才說到一半,我就止住了聲。
照理來說,在這空曠的破船上,我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女人,就算真的說錯了什麼話也不會被人指責,但我還是閉上了嘴,否則心中湧出的罪惡感肯定會將我壓垮。
「『當飛船抵達下一座城市時,狄絲……你就不再是我的徒弟了。』」
曾經說出的話,如今言猶在耳。
距離我將愛徒狄絲逐出師門,也已經有兩三年了。至今我仍會時不時回想起徒兒的臉,還有她那老愛橫衝直撞的性格。
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我知道我需要狄絲,不僅是因為沒有了她的吵鬧,每天迎接我的只剩下孤寂,更是因為失去她那樣一位驍勇善戰的戰士,僅憑我一個年邁鐵匠可弄不來修理鍋爐的材料。
「幸好附近就有城鎮……去那邊的公會張貼委託吧。」
五張飛龍皮膜——若只是常見的下級冒險者,肯定沒本事幫我蒐集齊全。看來我得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靠著引擎最後的動力,我讓飛船迫降在山谷間的樹林。在敲打大地魔石啟動偽裝迷彩後,我便帶著許久未穿的冒險裝備,開始了事隔多年的實地考察。
軼事:伏妖高僧
「老辰啊,咱們認識已十多年,雖然我不常出現,但你也知道,我的雙劍一直都是拿來救人的。」
我放下茶杯,將口袋中的銀幣敲在桌上,推至老辰眼前。
大白天的,我們兩個大男人坐在一起喝茶,絕不可能只是品茗這麼簡單。我是個伏妖師,所作所為當然也跟獵殺妖獸有關。
「你這銀幣……莫不是法師銀?我說克立茲啊,你一個堂堂正正的神官,什麼時候居然向法師公會那群王八低頭啦?說好的誓不兩立呢?難道你忘了,我們村子當初就是被那群法師給迫害——」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你先靜下來聽我說。我今天會拿出這銀幣,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保護我們村裡人。你也知道,我就是個伏妖的,這附近要是有什麼妖獸出沒,都逃不過我的眼。
「這銀幣啊,是法師公會為了對抗妖獸們特別提煉的。你要知道,大多數的妖魔鬼怪都是怕銀的,要是牠們被這銀幣給那麼一碰!哎呀,那是瞬間失了神通,倒地不起!」
「這……不過就是個銀子嘛,哪能蓋得那麼天花亂墜?」老辰似乎不太相信,但我看得出來,他已經被我勾起了興趣。
「你有所不知,這銀幣面上刻的圖案啊,是公會特別處理過的陣法,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不講理的邪門歪道。所以,你就信我一次,讓村裡引進這種銀幣吧?放心,法師公會早就跟旅行商人們談過了,他們都願意收這種新世代的貨幣,不會給村子添麻煩的。」
「我會再考慮。是說老克,你隱居山林這幾個年,可否見到什麼妖獸沒有?如果有什麼危險的傢伙潛伏在山上,只要你願意說一聲,我馬上讓村人殺進山裡給你助陣。」
「別瞎操心,山裡有我顧著呢。村裡人膽小,別讓他們隨便進山林。否則要是在裡面嚇昏了,我還得幫他們擦屁股。」
「可是……誒,你離群索居久了,村裡人會擔心嘛。」老辰乾咳了幾聲,似乎意有所指。「不然這樣,下週就是豐收祭了,到時候你幫大伙帶點山林中才有的那種白花來,給村裡裝飾裝飾?我也好趁那時把你介紹給村裡幾位年輕小夥子。你也知道,他們那些年輕世代的,多半沒看過你的臉,要是你們在山裡見著,他們又誤把你當外人,我可就對不住了。」
「既然你都說到這份上,那我就答應吧。記得到時幫我準備好酒,再找幾位漂亮姑娘來助興……」
語畢,我們倆互看一眼,大笑出聲。良久,我也起身告辭,回到了我那位於山中的小石屋。
「我回來啦,洛特——」
放下行囊,我朝屋裡喊道。頓時,一隻半人半狐的小動物便從陰影中出現,朝我飛撲過來。
「克立茲!」
唉地一聲,我接住了被我取名為洛特的小絨狐,而牠也用那毛絨絨的尾巴們在我的懷裡撒嬌。
沒錯,洛特是隻被人類嫌棄的妖獸。而我——則是奉獻生命,設法讓人類與妖獸共存的伏妖師。
軼事:靈魔仿話
靈魔——一種戰鬥能力不高,但危險程度算是榜上有名的妖獸。牠們是由下級妖靈修煉而成,獲得靈智之後的存在。
妖靈是一種靈體類的怪物,會附在意志不堅的旅人身上,吸取他們的陽氣而生;而更高級的靈魔,則是會直接殺害人類,並在奪取其肉體與記憶後,潛伏於我們的社會之中。
靈魔可以完美地使用被害者的技能,在與別人的應對進退上都毫無破綻,要從人群中揪出牠們可不容易;只有在牠們卸下心防、換回自己原本的人格時,才有可能從細微動作中看出差別。
雖然是這麼說,但那都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要防範靈魔的方法非常簡單——拿一枚法師銀幣往他臉上拍,要是靈魔就會原形畢露。
當然,靈魔畢竟也算是中級妖獸,牠們現出原形之後可不一定會乖乖束手就擒。這時候就需要一位經驗老到的遊俠——也就是我艾爾薩大人——來好好教訓他們。
「辰先生!又抓到靈魔啦!商店街阿方的小兒子被換掉了!」
我踢開議事堂的大門,手緊掐著一名小男孩的脖子,將他拖進屋內。
「嘎啊啊啊——」小男孩用喉嚨喊著非人的語調,雙眼也佈滿血絲——因為我右手的單邊手套在編織時摻了銀線,能抑制大部分妖獸的力量,使他沒辦法維持完美的偽裝。
見到我進來,兩旁的村人們連忙拿來了摻了銀的鐵鍊,將男孩牢牢捆住。
「這次真的是靈魔嗎?不會再搞錯?」辰先生挑了眉,雙眼直直地看著我。這也難怪,畢竟我前幾次抓到的靈魔,最後被證實只是被妖靈附體的人而已。
反正有備無患嘛——我聳聳肩,將男孩交給對方檢查。
「這次不需要我檢查——有專業的祭司拜訪咱們村莊了。」
辰先生說完,對旁邊角落招了招手,一名身材有些嬌小的少女走了過來。
是冒險者嗎?我打量了下對方。翠綠的長髮、細長的尖耳,那種種外貌特徵都說明對方是名精靈,而我們村莊是沒有精靈的。
議事堂兼冒險者公會,這是我們這種小村莊的特色,同時也方便這種外來旅人了解村裡大小事。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將男孩帶到對方眼前。
「『漩渦會洗滌邪念與罪惡——淨化!』」
精靈少女用稚嫩的聲音說著,一股純白的光芒便自她手中放出,籠罩了男孩的視野,讓他暈了過去。
「身體還在。這名少年只是被妖靈附身而已,辰先生。」少女微笑著說。
辰先生簡單答謝了他,隨後走向我:「艾爾薩,第三次了。不要以為把妖靈事件當成靈魔處理,公會就會付比較多錢。」
他粗獷地笑著,並從錢袋中掏了枚金幣,朝我彈了過來。
可惜啊,如果今天我抓到的是靈魔,那這金幣會是十枚而不是一枚——那可足夠我活三個月。
我聳肩,左手精準地握住空中的錢幣,轉身離開。
然後我感受到了異樣。
「大伙!壓住艾爾薩!他是假貨!」辰先生大吼。
我先是充滿疑惑地看向他,隨後才緩緩看向我自己的手——我手中哪有什麼金幣,只有一枚法師銀,以及掌心逐漸剝落的人皮。
「嘎啊、嘎啊啊啊——」我開了口,卻發不出聲,只能看著眾人將我壓倒在地。
原來,被靈魔奪取身體的人,竟是我這個靈魔殺手嗎?
「原來這銀幣真的有用……要是當初沒有懷疑克立茲就好了……。」
辰先生碎碎念著,隨後再度把精靈少女叫了過來。
「『——淨化!』」熟悉的白光再度出現,籠罩了我的視野,令我的意識逐漸消散。
在我死前,我聽見了精靈少女的聲音——
「……幸好,他也只是被妖靈附身而已,只是情況比較嚴重。我得把他帶回我的居所治療。」少女用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說著,從村長面前把我帶出了議事堂。
只有我知道少女在說謊。
因為我想起來了。我希瓦——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靈魔。
軼事:匠心垂憐
放下了鐵匠工具,我開始打量起眼前這有些陳舊的小石屋。
「有人在嗎?」我朝裡面喊去。「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沒人應門。
然而,我能感應到屋內有某種生物的氣息,以及對方虎視眈眈的視線。
「我沒有惡意,我只是個路過的旅人,想來借問一下,村莊在哪個方向——」
經過短暫的思考,我決定還是試著與對方交涉。
「你的味道……不是村裡人……」一個少年般稚嫩的聲音從陰影處傳來。眨眼間,一道黑影從轉角跳出,將我壓倒在地。我倒抽一口氣,定睛一看,對方是一名有著四隻手、五條尾巴、有著人形外貌的狐狸孩童——或者該說,狐狸魔獸。
絨狐——我知道那種魔獸的名諱。由於他們身上的毛皮百毒不侵、十分強韌,因此除了能賣個好價錢外,也是鼓風爐常用的材料。
不過,絨狐並不會說話。因此眼前的孩子並不是普通的魔獸,而是經過修練、獲得靈智的妖族。既然如此,他就應該受到與人類相同的尊重。
「你這傢伙,對克立茲做了什麼——?為什麼他一直沒有回來?」
小絨狐嘶吼著,似乎認為我對他的同伴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面對這無端的指控,我也只能露出無奈的微笑。
「你好,小絨狐。我並不認識你所說的克立茲,他是你的同伴嗎?」
「我不是絨狐,我是洛特!克立茲也不是同伴,是我爸爸!」
自稱為洛特的絨狐用一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另一雙手則放在我的脖子上頭,展現了強烈的敵意。
「好、好,洛特小弟弟,如果你想找你父親,我可以幫忙,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村莊怎麼走。」我盡可能放柔語氣,不想激怒洛特。
從屋內遺留的衣服看來,那位被稱為克立茲的八成是個人類。既然如此,只要去村裡探聽一下,或許能知道他的下落。
「我不知道村莊在哪裡……克立茲要我別接近人類。」他的聲音帶著慌張與沮喪,雙手也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不然,在他回來之前,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我拍了拍他的背,移開了他失去力量的手臂,坐了起來。
還記得,之前路過盜賊肆虐的村莊、撿到狄絲時,也是像這樣幫她尋找父母。可惜後來發現,那可憐的孩子已經成為了孤兒……
「可是這裡沒有空房間了。大的那間是克立茲的,小的那間是我的……我們沒有想過會有人拜訪。」
「沒關係,我睡椅子上就好。」我看著屋內簡單的格局,多少可以想像克立茲與洛特兩人一磚一瓦地把這間屋子蓋出來的過程。
還記得,當初收養了狄絲之後,我們也曾有過那麼一段溫馨的時光……
經過幾天的搜索,我終於發現了村莊。在詢問過村民之後,我才知道克立茲已經失蹤許久,八成是凶多吉少。
我想念狄絲,洛特也想念克立茲;我知道洛特也會想知道克立茲失蹤的事情,我必須告訴他。
當晚,洛特冒著風雨,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試著靠自己的力量找出克立茲的下落,但最後也只能沉痛地回到小屋。
「洛特,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不能在找到克立茲之前,先把自己的身體搞壞了。」我從屋內找出了毛巾,幫他擦乾身上的雨水。「放心,我也會在這裡陪著你,直到找到他的下落為止。」
於是從那天起,失去了所愛之人的我們兩人,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序章:借屍還魂
「你奪取了這名遊俠的身體,但也稱職地完成了他的工作,功過相抵。如今你已經償還了你的業障,應該擁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你離開吧——記得以後不要再害人就好。」
簡短的一句話之後,精靈少女便放了我一條生路。
我能看見,她的背後正散發著光芒,指引了我前進的方向。那是種我無法說明的感覺,如果讓我借這身體之口來闡述,他大概會說那是所謂的恩情。
趁著夜色,我驅使著這逐漸崩壞的皮囊,盡我所能地往森林深處前行。
我知道我沒有義務聽從少女的話,但這軀體內心的聲音使我不得不從。
如果幸運的話,我至少能在森林中找到幾隻落單的野獸,成為我的下一個身體。我如此盼望。
穿過了叢林、越過了小溪。最後,我卻在一片開滿白花的山谷中,發現了一具冰冷的遺體。
「使用死人的身分……也不算殺人吧?」
幸好不用當個野獸。我暗自慶幸,伸手探向對方的額頭。
紫色的光芒照亮了山谷,我的靈魂本源進入了屍體中。靈能修復了殘缺的肉體,死者也因此恢復了生機。
「總之,先來讀取這個身體的記憶吧——」我開了口,用這個大叔的聲音自語。
「『我的名字是克立茲,我的死因是……我是怎麼死的?』」
1
我甩甩頭,試著讓自己有些迷茫的意識恢復清醒。
我仔細檢查了全身上下,並沒有找到任何傷口,看起來也不像是從哪裡摔下來砸傷了腦袋。
「沒有傷口……這個男人是在這裡睡死的是不是?」
我冷笑了聲。要不是睡死的,那肯定就是被冷死的。否則我還真想不到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一個成年男性失去生命,又不在對方身體上留下傷口。
「說到冷,這個白花谷的晚上是真的有點冷。」
我抓緊了身上的衣服,打算先找個地方過夜。
「我想想……這傢伙有附近小屋的記憶,應該是他家吧?好像在……」
順著記憶,從白花谷通往小石屋的回憶逐漸在我的腦海清晰,彷彿這條路我已走了不下數百遍。
此外在回憶中,我身旁還總有另一名妖獸相伴。
「那個妖獸名為……洛特。他是絨狐?」
回憶如同蔓延開來的野火,點亮了漆黑的森林。從克立茲的視角,我看見了洛特,看見了老辰,看見了我最後被交代的任務,就是來這個白花谷採這些野花。
對了,老辰說過要讓我見見那些年輕人;而洛特,他總是——
「——不行,我得先打住。」我按著額頭,強硬地中斷了回想,否則龐大的資訊量會將我壓垮。
總之我已經知道回家的路了,剩下的回憶我可以之後再來慢慢閱讀。
我很快就平安回到了記憶中的小石屋。看著石屋窗口搖曳的火光,我的回憶再度被喚醒。那是我與洛特兩人攜手建起的小屋,目的是為了讓身為妖獸的他有個離群索居的棲身之所。
「對了……我離開的這幾天,不知道洛特過得好不好?他應該還沒掌握打獵的技巧,怕是餓著了肚子。」
我擔憂著,隨即又甩了甩頭。
「不,不對。他就算餓死了都沒我的事。我是靈魔希瓦,不是那個濫好人克立茲。」
我拍著自己的臉,努力在這個身體主人的意識中維持自我。
如果有必要,我會扮演好克立茲的角色,但我用他的身體復活,目的當然是為了繼續活下去,可不能沉醉在克立茲那種捨己救人的情感,反而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沒錯,這應該只是扮演而已……可為什麼,記憶中的影像會是那麼的溫馨?
如果,我也能像他一樣,被另一雙眼睛注視著——
「洛特?我回來了。」
我調整好心情,緩緩推開房門,想知道那名小絨狐是否安好。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屋內竟還有另一名陌生的女子存在。
該不會——懼怕妖獸的村民們,已經找到這裡來了吧?
「你是誰?在我家做什麼?」
我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女子的衣領,隨後又著急地尋找著洛特的身影。
「那孩子呢?你對洛特做了什麼?說!」
正當我差點一拳揍去時,一旁的小木門被倏地推開,出現了洛特的身影。「克立茲!不要欺負師傅!」
洛特的出現使我清醒。我眨眨眼,隨後才想起我還抓著那名女子的衣領。
「抱歉。」我連忙道歉,並走向洛特。「對你也是,洛特。抱歉我回來晚了。」
我伸出雙臂,準備迎接洛特親暱的飛撲。然而再次出乎我意料,洛特卻是走向那女人,抓住她的衣角。「師傅……你有沒有受傷?」
「洛特?」我走向洛特,但洛特卻繞到了那老女人身後,像是避著我一樣,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見狀,女子露出有些複雜的表情,緩緩開口:「你……就是這孩子口中的父親對吧?在你失去音訊的這半年,這孩子一直都很難過。」
「你這女人——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我不過離開幾天,你就以為這個家沒主人啦?」
「才不只幾天……明明是九個半月。」洛特啜泣著,打斷了我。「你明明說過,家人是每天都會待在一起的特別存在……可是你離開了!這個家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
「我沒有——」我的心突然絞痛起來。我深吸了幾口氣,想辦法平順呼吸。「抱歉……我確實是離開了。」
我原本打算據理力爭,但臨門一腳之際,原本的意識卻使我抽離。
——醒醒吧希瓦。你並不是克立茲,別想著取代他,欺騙別人的感情。
「克立茲先生,我願意相信您是有苦衷的。但是恕我直言,洛特沒辦法再次承受被父親丟下的痛苦。」
那女人放柔了語氣。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口音聽起來不像村裡人。
「女人,你叫什麼名字?你不會害怕妖獸族?」
「芬格——芬格.萊歐卡。我可是退役冒險者,什麼大風大浪我都見過,哪會害怕這麼可愛的小生物?」芬格爽朗地笑著,眼裡卻盡是惆悵。
如果,我在這裡把洛特交給她照顧……會不會才能讓洛特更幸福呢?
「我不反對你照顧洛特,但這屋子是我的。」
我說服自己釋懷。隨後走進房間,掩上門,倒向冰冷的床。
「洛特……」
我的心在痛。我不想奪走克立茲的幸福,因此不該假冒他的身分,欺騙他最愛的人。
即使他與洛特的愛使我羨慕。
「愛——?」出乎意料,這個關鍵詞勾起了一些回憶。「不對……這不是愛。」
一個影像閃過我的腦海。我走向書桌,從抽屜的暗盒中翻出了我的日記本。
我點起油燈,映著昏暗的光線,看清了裡面的文字。
上面寫著——遠離洛特。
2
我的女神,是「協調與嫩芽」的諾利雅。「願交流後必能成長」是我與妖怪對話時,常用來鞏固信念的一句話。我們這群僧侶們相信,只要每個人都能坐下來好好談話,世界上就不會再有紛爭,人們也能透過交流來學習、成長。
因此,當我在遇見洛特、面對那未知的絨狐種族時,我也選擇了坐下來,與他好好交流。
雖然到最後我都還沒弄清楚絨狐的能力,但至少我已經理解到,在這個世界上,僅僅是一個充滿愛的凝視,就能使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睜開眼,揮手驅趕了窗邊晨起的鳥兒。
那本日記被我放回了抽屜,但內容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
遠離洛特——克立茲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麼想法才下的筆?這本日記可是跟他的私房錢藏在一起,總不可能是想寫給別人看。
難道是絨狐有什麼危險的能力嗎?或是克立茲自己有什麼情傷?又或者是,純粹只是做為一名父親,克立茲不希望自己太寵小孩?
可惜我並沒辦法從克立茲的腦中喚醒任何記憶。他的回憶不知道為何斷在某個奇怪的時間點,或許是他原本身上就有什麼病症,又或許這就是死而復生的代價,總之自從與村長老辰告別之後,他的記憶就開始東缺西漏。
算了,既然現在芬格能把洛特照顧好,那過往的記憶與日記本上的內容大概也都不再重要了吧?現在的我在這裡只是個外人,繼續待下去的話,也只會給他們帶來困擾。
反正我也不是沒辦法獨立生活。只要能找到另一片有妖獸出沒的村莊,就能用這傢伙身為伏妖師的能力賺錢,養活自己。
沒錯,我只要專注在怎樣才能活下去就好。減少接觸認識克立茲的人,避免靈魔的身分被識破。
對……我不是克立茲,我也不該成為克立茲,我沒有資格成為克立茲。
想到這裡,我便收拾行李,翻出窗戶,打算一聲不響地離開。然而我才剛走上小徑,迎面而來就見著了另一位路人。
那是一名綠色長髮的精靈少女——就是將我救出議事堂、放我一條生路的那位祭司。
「恩人——」我驚訝道。隨後才想起自己現在的外貌已經是克立茲,可不能就這樣打招呼。
「呃……請問……?」
恩人有些遲疑,我則趁機圓謊:「人——仍然是封山期間吧現在?山裡危險,你趕快回村裡去。」
「啊,您一定就是克立茲先生吧?」恩人向我行了一禮:「我是冒險者公會的人,接了芬格女士張貼的委託,前來通知她。」
「公會……老辰居然肯讓你來?」我錯愕。「你就跟我來吧。她現在住我家。」
我僵硬地轉過身,隨後領著她回到小屋,敲門而入。
芬格已經起床了,見到應該還在房間內的我從屋外回來,她雖然皺了下眉頭,卻沒有多問。
「芬格女士您好,我是公會冒險者蓋娜芙。」恩人率先對她行了禮:「您在公會發布的委託『蒐集飛龍皮膜等材料』已經由我們小隊承接。雖然流程上我們應該是完成任務之後再來通報就好,但辰先生說這已經是半年以前的任務了,一方面怕您著急,另一方面又怕您已經沒有這方面的需求,因此前來向您通知。您應該沒有撤銷委託的打算吧?」
少女銀鈴般的聲音十分悅耳,有禮的語氣也令人憐愛。面對著麼一位可人兒,芬格也放柔了語氣:「當然沒有。來,你先坐一下,我去準備茶水。」
椅子拉開的聲音傳來,看來恩人打算在此稍歇。然而此時,我對面房間的門也打開了。
「師傅……你在跟誰講話?」洛特口齒不清地說著,似乎才剛睡醒。
糟,以前沒想過會有人來,所以沒叮嚀過他不能隨便跟外人說話……而且他以前總是睡到中午的!
我的大腦全速運轉,開始思索圓謊的說詞。然而,恩人似乎對洛特的妖族身分不怎麼恐懼。
「妖獸?不對,你是……你已經是妖族了嗎?年紀輕輕就修練成妖的人可不多見呢。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我是洛特。精靈姐姐。」
「乖孩子。來,送你禮物。那麼你是哪一族的呢?」
恩人從腰包中掏出了一個金屬製的小徽章,放到洛特手中。
「榮、龍狐竹——!」
洛特用軟軟的聲音唸著,芬格不禁露出寵溺的微笑。「呵呵,他是要說絨狐。對吧洛特?」
「對!龍狐!」
洛特笑著,卻從來不看我一眼。
三人站在一起,散發著一片幸福祥和,可惜竟無法帶給我一絲溫暖。此時此刻,我只能站在門外看著,尋求一個逃跑的時機。
「呵呵,絨狐呀。你是你母親的徒弟嗎?學過什麼武功沒有?」
「她不是我母親,她是師傅!」洛特說著,被芬格有點嚴正地反駁了:「不是師傅——叫我匠師。」
恩人疑惑地看過去,芬格才緩緩解釋:「抱歉啊,小姑娘。我沒教過這孩子功夫。他只是在某天聽了我之前某個傻徒弟的故事,之後就愛喊我師傅了。」芬格說著,似乎有沒有收洛特為徒弟對她來說十分重要。
此時,洛特也跑回了他的房間,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隨後又飛奔回來。
「精靈姐姐!這個是回禮!送你!」
「哎呀,是花環啊?真漂亮呢。」
花環——
另一個關鍵詞的出現,喚醒了我的回憶,將我拉進過去的時間裡。
3
回憶中的世界,是個和煦的下午。克立茲把洛特抱在懷裡,扶著他的雙手:「來,洛特,教你做個東西。」
經過了兩個溫馨的小時,一個用山谷白花串起的花環在兩人手中成形。「這叫做花環,很漂亮對吧?」
洛特點點頭,將花環放到克立茲頭上。
「你有四隻手,比我還多兩隻,所以你或許比我更擅長手工喔。」
克立茲摸著洛特的頭,而洛特的眼中充滿光芒。
或許對他來說,花環在那時就被當成了禮物吧?
我甩甩頭,再度將意識拉回現實。「謝謝。」恩人說道,隨後將它當成花冠戴上。
「這孩子手很巧吧?他以前也送過我,但畢竟我也年過半百,實在不適合這種可愛的裝飾,所以他後來就改送我花釵。」
花釵。我看了過去,芬格的髮飾上確實有朵白花。
這麼說來,當初為了讓洛特有材料可以做,我還特地去白花谷挖了幾株回來種。也是差不多在那時候,老辰才開始以「讓我幫忙採花」為由,要我時不時去村裡露面。
我看向庭院的花圃,白花依然茂盛。
如果這種花這麼惹人愛,或許我也可以挖一些拿去村裡賣,累積點遠走高飛所需的盤纏……
對了,這個村子似乎坐落在郊區,要是沒有馬車之類的交通工具的話,得走很久才能去到下一個村落。
如果要尋求旅人的幫助……既然恩人她是外地來的冒險者,說不定能拜託她載我一程?
我看著恩人的背影。她恰好也與芬格談到了一個段落。
「芬格女士,謝謝您的招待。」
她行了一禮;我則趁機接話:「蓋娜芙小姐,山路險峻,多有野獸出沒,我送你下山吧?」
「不用麻煩了。我前來拜訪已是叨擾,豈能再麻煩您送我呢?」
「哪兒的話。我作為保護村莊的伏妖師,不讓任何人受妖獸襲擊是我的職責。」
「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恩人微笑。我則推開房門,領著她離去。
「蓋娜芙小姐,你是獨立冒險者嗎?否則怎麼就你一人前來呢?」
我試探性地問著,希望能把話題導到對我有利的方向。
「並不是。只是我的同伴因為某些原因不想上山,因此去保養裝備了。」她的眼神看起來有一點無奈。
「你只有一位同伴嗎?也是女性?」
「是的。她才是獨立冒險者,在我入隊以前。」
「真稀奇。兩個女孩子組成的隊伍,一般不是都會再招募幾個壯丁作車伕?」
「因為我的同伴有一些駕車的技法……總之旅行對我們來說,不像其他人那麼麻煩。」
駕車的技法。我在心裡盤算著。希望那種技法不要有乘客重量上的限制。
「你們的聖徽是漩渦。難道你同伴的技法與旋風有關?」我猜測著。
「這是她的商業機密。」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但我可以透露一點線索:我的同伴並不是祭司,而是鬥氣使。」
恩人微笑著,我也不再繼續試探。
「原來如此,你們不是傳教隊啊。」我問:「既然這樣,你一個祭司怎麼會走上冒險者這條路?」
「因為我原本的神殿出了點事……」恩人感嘆著,打住了話題。「總之雖然不是傳教隊,但為了散播菲亞爾的信念,就算旅途辛苦點也不算什麼。您同樣也是祭司,應該能明白我的想法吧?」
「這麼說也是。」我先點了點頭,隨後才想起克立茲確實信奉著一位名為諾利雅的女神,胸前還別著祂的聖徽。
「我記得你們菲亞爾的教義與交易有關?不如你仔細跟我說說,就當作送我去——」
「您願意聽我說?」恩人打斷了我,她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太好了。畢竟我同伴對神學沒什麼興趣,都不肯陪我聊天。如果你願意等我們回來,我很樂意跟你聊。」
話題意外地中斷。我抬起頭,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了山腳下。
恩人給了我一個微笑,「在那之前,還得請你幫我保管。」
她摘下頭上的花冠,交到我手中,似乎是怕帶去冒險會碰傷了它。
此時,廣場上一名配著軍刀的女子朝我們走了過來。「蓋娜芙!我們該走了……這位是?」
那位女性訝異於我的出現。而我也鞠躬,拿出克立茲最有禮貌的態度,希望能在對方心中留下好印象。「你好,我是克立茲,這個村子的伏妖師。」
「克立茲先生是吧?我是狄絲.諾米亞,叫我狄絲就好。你怎麼會跟蓋娜芙同行呢?」
「呃……狄絲,他是你的……?」恩人想幫我解釋,但說到一半便用疑惑的表情看向我,「你的師……師丈?」
「什麼?師傅她結婚了?」
狄絲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這時才意識到兩人似乎誤會了什麼。
「狄絲小姐,難不成你們說的師傅,指的是芬格?其實我與她並不是那種關係。」
「那……那你們為什麼會住在一起呢?」恩人有些尷尬地看著我,似乎對於她錯誤的用詞感到抱歉。
「說來話長。總之是以前是我在照顧洛特,而現在換成芬格罷了。順帶一提,我們都不希望他的存在被村人知道。」我仔細斟酌了用詞,避免隔牆有耳。
「你們……你們連小孩都有了——?」
可惜狄絲似乎還在狀況之外,恩人只好走到她耳邊跟她慢慢解釋。
「原來如此,」狄絲的表情有些哀戚,「師傅她……也有了新的牽掛嗎?」
對於她的落寞,我感到不解。「既然你是芬格的徒弟,為何方才不一起上山呢?」我問。
「這……因為我違背了誓言,現在沒臉見她。」狄絲嘆了口氣。「這次接觸也算是個意外,我們是在路過這裡時,才恰好在委託單上看見師傅的名字。我接下委託大概算是一種報恩吧?並不是想要與師傅見面,或是求她讓我回歸師門才這樣做的。」
「報恩啊……」我想了想,恩人對我也算是有救命之恩,那我是不是也該回報點什麼呢?「報恩是件美事。如果你們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我可以協助。」
「這倒是不需要——」狄絲欲婉拒我的好意,卻被恩人拉住了袖口。
「當然需要!狄絲你又不會陪我上山,你要我分幾趟才能把飛龍皮膜扛上去啊?」恩人氣得臉頰都鼓了起來,「放心,克立茲先生。你說過我們菲亞爾的教義跟交易有關,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只要你到時候願意幫忙,要多少回報我都會讓狄絲付給你!」
「這樣嗎,那——」我遲疑了會,決定還是先不說搭車的事情。「那我晚上在公會等你們吧。」
「一言為定。」恩人雀躍了幾個小跳步。我們互相告別後,她便與狄絲離開了村莊。
她們走的時候,乘坐了一輛沒有馬匹拉著、卻能不斷前進的馬車,看起來那就是恩人所提及的「駕車的技法」。
「看車子大小,要拜託她們載我一程應該不難。」我做出結論,打算轉身離去,卻在此時看到另一個熟悉的人。
那是——村長老辰。
在克立茲的記憶中,最後相處的外人就是他;昨天在議事堂裡,揭穿我不是妖靈遊俠艾爾薩的時候,他也確實說了「要是當初沒有懷疑克立茲就好了」。
此外,通往山林的隘口通行證也是由他發放的,照理來說沒有他的允許,誰也無法上山;恩人來訪時也確實說過,是老辰讓她去向芬格確認的,而平時並沒有這一項手續。
假設老辰讓恩人入山,是為了打探克立茲是否仍存活於世間,那麼他肯定對克立茲的死知道些什麼。
又或者——他就是兇手本人。
我繃緊神經,打算躲到暗處觀察對方。不幸的是,他的視線卻在此時瞥了過來。
而他臉上的神情,宛如見到了不可能出現於此地的人一般。
「克——克立茲?你怎麼會——?」
4
「怎麼了?老朋友。我出現在這裡很奇怪嗎?」
硬著頭皮,我模仿起克立茲的性格,攤開雙手走去。
要是他有什麼奇怪的表情,我就讓雙刀出鞘。我盤算著。
「當然奇怪啦!你這怪咖,每年就只下山那麼一次,很難找啊!」
啊?我錯愕,沒想到他會給出這樣的答覆。
「也……也沒有這麼難找吧?」我抓抓頭。
確實我剛剛看了克立茲的回憶,他一年似乎真的只會下山這麼一次。
「說到難找,你上次答應我要來豐收祭捧場的,怎麼最後沒有來?要不是你看起來不想讓人入山,我早就親自去把你給請下來啦!」
「我……說來慚愧,我在採花時摔傷了腿,沒臉見人。」
我沒想到老辰居然會反問我,只能臨時編一個藉口給他。
「原來如此。人有失蹄,馬有失足嘛,別放在心上。」他大笑著拍了拍我的背。「是說你手上這花圈是……?」
「沒什麼,送人的禮物罷了。」我回答。「是說老辰啊,這半年來村子沒有其他人入山吧?我在山裡發現了別人的腳印。」
「哦?那八成是芬格太太留下的。她原本就是打那座山來的,所以也不好阻止她回山裡去。」老辰打哈哈地笑著,「她在山裡建了工坊,偶爾會打點農具下來賣。是說你在山裡沒見著她嗎?」
「喔,可能是錯過了吧。」我撇開了眼,糊弄過去。
老辰沒講到恩人也上了山的事情,不知是刻意隱瞞,還是人老忘事?
「是說老克,見到你手中這花圈啊,讓我想起去年都沒有你帶花下來,現在咱們村里單調得快成死水了。你瞧,有多少人懷念那聖潔的白花呀?要是咱們村莊再這樣死板下去,村人都快發瘋啦。」
我知道老辰是在拐彎抹角地求我,我也沒打算推拖。
「好、好……就當我欠村子的,明天我就先帶一籃下來。但你得先讓他們冷靜冷靜,別讓他們一時失了理智、跑進山裡啊?」
「哎呀那是當然,『老克辦事,村人安適。』不是嘛?」老辰搓著手掌。
我沉默。我知道克立茲每次送花來,都幫議事堂賺了不少補貼,可是克立茲他也沒打算計較。大概是當作交換條件了吧?
於是我擺擺手,走回了深山之中。
白花谷。位於峭壁之下的世外桃源,也是克立茲葬身的地方。與夜晚的陰森不同,這裡的白天給人一種柔和的美感。
我放下手中的兩個簍子。「反正我原本就打算來採點盤纏,順道幫一下老辰也不是不行。」
我看著眼前滿山滿谷的白花。這花沒什麼香氣,也沒有鮮豔的色彩,有的就只是那遺世獨立、視萬物為塵埃的孤傲。
聖花——這便是村人幫這花朵起的名字。而它確實也如同神祇一般,終其一生只遵循它自己的規則,照本分盛開著,從未想過阿諛奉承、迎合他人眼光之事。
「聖花……」我呢喃著,感覺這個詞似乎有點耳熟。「聖花……儀式……祭典……聖徽。」
聖徽。
我倏地抬頭,望向山壁。那一瞬,記憶與現實合而為一。
峭壁上的石面陰影處,被刻上了一個巨大的陣法。
「『不對,這不是陣法……這是聖徽。』」我開口,唸出了克立茲在過去也曾說過的台詞。
順著記憶中的身影,我朝著峭壁底下走去。在那裡,我看見了一扇不起眼的石門。
「『神殿入口。』」我意會過來。
我將手碰上石門,拂過了門上的藤蔓,拂過了藤蔓的新芽。
刺痛感從指尖傳來。那是石門被設置了結界的證據,只有被神祇認可的祭司,才能推開這扇大門。
但是,凡事皆有例外。
「『嫩芽會探索世界,順應環境而成長——』」與記憶同步,我唸著諾利雅的祈禱詞。
一股溫暖的能量便從心底湧出,將我包覆。隨後,溫暖便與峭壁的冰冷達到了平衡,那刺痛的氣息也不再充滿敵意。
協調——透過交流與接觸,人們得以學習新知。而這正是諾利雅所守護的概念。透過撫摸與接觸,我能感應到過往祭司們在開啟門扉時,必須採取哪些行為。
那未知的神祇在我眼前現身,祂陌生的知識流入了我的腦海。我順著那股潮流,彎下身體,摘起一朵聖花。
「『花朵綻放的是生命最後的輝煌——』」
我唸出了他們的禱言,隨後,石門開始鬆動。
那是一種乾淨的氣息,是一種沒有氣味的清淨,令人沉浸其中,渴望在此徘迴。
思念。依戀。流連。
那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我,穿過石門,越過廳堂,朝著中央的祭台踏步。
一步。兩步。
迷茫中,我握起祭台上的匕首,反握。
「『讓生命、如花朵般綻放——!』」
然後,我手中的白花,染上了鮮紅。
5
疼痛感使我清醒。
「給我醒來……克立茲!」我對我的身體吶喊。頓時,宛如大夢初醒,我扔掉了手中的匕首,及時壓住不斷出血的左手腕。
「痛——『嫩芽會帶來新生與成長——』」我咬牙唸著祈禱詞,施展諾利雅的治療術。鵝黃色的光芒從我手中出現,一點一滴地注入傷口之中,使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止住了出血。
「真夠驚險……。」我喘口氣。差點就把這個新身體給賠掉了,看來不熟悉的力量真的不能亂用。「真是……究竟哪個神會有這種獻祭信徒的儀式?」
我左右張望,期待能從壁畫或書櫃中找到此地神祇的名諱,可惜最後都只看見一片花海。
花海。聖花的花海。
難不成,聖花原本是神殿裡生長的植物?我猜測著,然後從天頂上的畫像找到了答案。
在那白花盛開的草地上,一名英雄輕吻白花,死在戰場之中。如此淒涼的景色,卻因一旁的註解而令人欽佩。
「『英雄即使凋謝,也曾帶給世界輝煌。』」我唸出那古老的語言,感受著其中的力量。
順著那股力量的指引,我注意到了在一旁矮櫃之中,還存放著一本精裝書,而書封上的聖徽圖樣,正是那聖花。
封面上寫著:輝煌與花朵的華莫之教典。
我想翻開閱讀,但書封卻被一個鎖扣卡住,沒辦法直接翻開。我仔細檢查,發現那個鎖是由一個中央凹下的圓盤外加幾根鐵桿組成,卻沒有看到鐵桿的接縫,似乎不是尋常的機關裝置。
我才剛感到納悶,就發現那凹下的圓盤上隱約顯現出聖花的圖紋。說不定是用來放置聖徽的?
「聖徽也是鐵製的徽章吧?如果能拜託芬格打造一個相同的……說不定能打開這東西。」
我思考著,最後決定將這本書放進我的簍子裡。
扛著兩簍聖花,我回到了小屋。我前腳都還沒踏進門,就聽見裡面傳來芬格與洛特的聲音。
「來,洛特!別欺負門板了,快去睡午覺!」
「不行!我要把門破壞掉,這樣克立茲就沒辦法回來睡覺!」
這都說的什麼啊?我嘆氣。沒想到我在洛特心中的評價已經跌到了谷底。
「哼,小傻瓜,我克立茲神通廣大,你怎麼擋得住我?」
我隔著窗戶對裡面喊道。而洛特馬上跳了起來,溜到了桌子後方,停止了對門板無意義的攻擊輸出。
我推門而入,卻發現芬格的表情有些複雜。「克立茲先生……」
「喂、喂,先說,我以前可沒虐待過洛特啊?我也不知這小傢伙怎麼突然就討厭我了。」
我蹲下去觀察洛特,他卻朝著我空咬了一口,把我們過去兩三年來相處的時光都給咬沒了。
「罷了、罷了。是說芬格,我找到這個東西,你能不能幫我看看要怎麼打開?」
我遞出了教典。芬格的手先是僵在半空中一會,皺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隨後才嘆著氣、接過了書。
「跟我出來。」她說,隨後領著我走到門外。
「搞什麼,有什麼話非得到外頭來說?」
「洛特那孩子的事。」她緊緊地盯著我。「洛特他討厭你。」
「他……他是討厭我,但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愛他,可他一夕之間就轉頭不認我,你也不給我機會——」
「如果你真的愛他,那我是攔不住你的。」芬格先是打斷了我,隨後道了歉。「抱歉,克立茲先生,我原本喊你出來,並不是打算跟你說這些。」
我沉默,挑了眉,等著她解釋。
「在我還是冒險者的那些年,我帶著我的家當四處漂泊,見了別人有難就跳下去幫助他。時間久了,那些有問題的孩子也看得多了,他們在想什麼我還是多少懂些。」她的聲音略帶著滄桑。
「拿我徒弟來說吧。那女孩的父母是在抵抗盜賊時喪命的英雄,她也繼承了雙親的遺志,成天就想著拯救別人,沒時間去怨懟把她丟下的雙親。
「可還有另一些人呢,小時候是在不好的環境長大的。雖然已經住進了孤兒院,晚上卻總還能聽見他們的咒罵聲,像是恨不得把父母找出來報仇一般。」
說完,芬格停頓下來,盯著我瞧。「你可知道,洛特是哪種情形嗎?」
「聽你這麼分析,那他就該是第一種。至少以前是。」
「不,克立茲先生。」芬格搖了搖頭,「他哪種都不是。他以前確實總念著你,但自從他開始對我敞開心胸之後,卻像是要刻意把你忘掉一般,壓根兒沒在我面前提過你的名字。
「你也看見他剛才拆門了?老實說在你回來露臉之前,他對你也沒啥恨意,也沒躲在被窩裡咒罵過你。」
「我……我實在搞不清你想跟我說什麼。」我抓抓腦袋,感覺她的言詞在罵我,語氣上卻沒那個感覺。
「我是要跟你說,我總感覺洛特那孩子有些異常。與其說他那些行為是在埋怨你,不如說是想搏得我的好感——用那種貶低你的方式。」芬格語重心長地說著。
「他冷落我是為了討好你?笑話。又不是狗換了主人,急著證明自己的忠誠。我敢說他就只是在賭氣!既然你沒有攔我的意思,就讓我去好好跟他道個歉,待會他就會像個沒事人一樣回來了。」
「你……或許你說的對,是我瞎操心了。」芬格稍微張大了眼,「其實我早上看你離開,我也認定了你就沒打算再回來。就算做是我人老,眼力大不如前吧。」
她露出和藹的微笑,目光看向我交給她的那本教典:「你去跟洛特談談,這書我可以幫你解決。聖徽鎖的破解法早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只有那些守舊的老古板才會死留著不換。」
我點頭起身,瀟灑離去。
芬格說的其實沒錯,早上那時如果情況允許,我可能真的會一走了之。既然如此,我現在為何又跑回來關心洛特了?
讓芬格幫我解鎖教典並不能算是個理由。這點我十分清楚。
聳聳肩,我推開小屋的門,開始尋找洛特的身影。
6
「洛特?你在哪裡?我之前離開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你快出來好不好?」
我在屋內遊蕩著。我知道以洛特的身手,要躲到屋樑上都是有可能的事情。這屋子能躲的地方太多了,要是他不肯出來,那我就算找一百年都找不著他。
幸好他沒真打算讓我找一百年。我在一個木箱子的邊角看見他甩動的尾巴,便走上前:「洛特。你還生我的氣嗎?」
他搖搖頭。我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朵白花,遞給他。「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離家那麼久。原諒我,好嗎?」
「家人……是最特別、唯一的存在……這是你說過的。」
洛特沒有接過我的花,這次卻也沒有再逃跑。「家人底下的位置是朋友,但我不需要朋友,因為師傅永遠都會跟我在一起,我也會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那,至少接下我的花吧?你可以不需要我,但我還是想照顧你呀。」
「不行。師傅身邊只可以有我,所以我身邊也只會有師傅。」
他用柔軟而堅定的聲音說著,雙眼中沒有一絲迷惘。
「就因為我不是芬格,所以沒有資格愛你嗎?」
「沒錯。以前這個位子是你的,但是你自己放棄了。」
我皺眉。我隱約察覺芬格所謂的不太正常是什麼意思了,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洛特,你有沒有想過……芬格或許也是有朋友的?或許她身邊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我知道師傅之前有個徒弟!但是她壞壞,她不聽師傅的話、被師傅趕走了!而我不一樣,我都有乖乖聽師傅的話!師傅不會趕我走!」
「這……可是……」
我嘆了口氣,收回白花。克立茲不是個有辦法處理感情問題的人,更甭提我希瓦了。要想解決這個問題,我最好還是跟芬格商量。
走出大門,我繞到了小屋後方的工坊。芬格正在那邊忙進忙出,嘗試幫我打開那本教典的鎖。
「芬格。」我打了招呼。「你是對的,小傢伙他確實需要一些開導。但我可能無能為力。」
芬格看了我一眼,隨後往手中的一塊小圓木下刀。
「喏,我剛弄好呢。你等會拿去試試。」說完,她將手中的木塊丟給我。我仔細一看,那是個被雕刻成聖徽模樣的木頭。
「原來開鎖用的聖徽,不需要是金屬做的嗎?」我訝異。
「只要樣子對就可以了。神術使就是一群只注重表面功夫的人……咳,我沒有罵你的意思。」芬格說到一半,才想起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諾利雅的信徒。「所以你跟洛特談過了。怎麼樣?」
「如你所料。小傢伙愛你愛得有些沉重了。」我說,「不過,怎麼說,小孩子就是這樣,以前我也因為我弟弟剛出生,搶走了老媽懷裡的位置,而對弟弟出手過。」
我撇開眼。把克立茲的黑歷史說出來還真有點對不起他。
「把我當媽呀……我該感到欣慰嗎?」芬格搖了搖頭,「但這觀念對洛特的未來可不太好。我得想個方法跟他說說。」
這一刻,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
「芬格……你為什麼願意為小傢伙做這麼多事?」
這句話,問的人是我而非克立茲。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此時此刻我有種強烈的慾望,想要得知芬格究竟能從撫養洛特的過程中得到什麼回報。
不只是芬格,就連記憶中的克立茲、甚至是昨晚救了我的恩人,他們身上似乎都存在著某種我無法探究的信念,能驅使他們為了幫助別人而付出。
不是為了生存,不是為了積攢名聲,也不是為了換取對方的關注——就只是為了讓別人能生活得更好,而死命地從自己身上拿點什麼出來。
「呵,幫助別人哪還需要什麼理由?『我能幫上他』,所以我會去做。」
「這麼無私的嗎?」我感慨道,「能被你這種人愛著也是一種福氣吧?難怪狄絲她們會想報恩……。」
「等等,你說什麼——」
突然,芬格捉住了我的手。
「你剛說狄絲……?你怎麼會知道我徒弟的名字?」
7
「這……我……」
唉,說漏了嘴。這可對恩人她們不好交代。
「小……小傢伙剛才跟我提到的嘛。你瞧,他還說了你把徒弟趕出門的事呢。」
「我可沒跟洛特提過我徒弟的名字。應該說我根本沒想讓他知道我收過徒弟。」芬格的語氣愈發強烈。「你從哪裡聽來的?還知道她是我徒弟?」
「這——」我想轉頭逃跑,可她抓住我的手居然聚上了鬥氣,我想掙脫都掙不開。於是我只能老老實實地把恩人她們的事情全招了。
「就是那個……接下你委託的蓋娜芙,跟你徒弟是一起旅行的夥伴。」
「什麼?那傻孩子,人都來了,還鬧什麼彆扭!」
芬格鬆開了我的手,關了工坊,開始收拾行囊。
「喂,你不會是想殺下山去吧?這樣他們不就知道是我洩了她們的底了嗎?」我哀怨。
「誰還管你呀?狄絲她……她對我來說就跟親生女兒一樣!當時把她趕走,我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我——」
芬格手忙腳亂著。以往她身周總環繞著一股老練的餘裕,眼下卻早已消失無蹤。
「克立茲,你……你快陪我下山去,我要親自去把他們接回來。」
「我下去也太明目張膽了吧?」我想推拖,卻想起早就答應了恩人要幫她搬貨的事情,只好聳肩作罷。
「克立茲你快點。我徒弟手腳很俐落的,搞不好現在已經回村了也說不定。」
傍晚,芬格與我趕到了冒險者公會,好死不死,恰好堵到了馭著風、駕著馬車回來的恩人她們。
「師……師傅——?」
狄絲驚訝,一揮軍刀,車子掉了頭就想跑。可是芬格早就看穿她徒弟的心思,手中長柄錘揮去,上面附著的橘紅色的鬥氣便化作長鞭、投射而出,將車子的後方的支架給牢牢捆住。
「看到我就想跑?給我過來!」
芬格雙手一拉,氣鞭就把那車子給這麼拖了回來。
「師傅,您……您不是已經將我逐出師門了嗎?」狄絲知道自己跑不了,便下了車,跪在地上,完全不敢看自己師傅的臉。
「傻孩子!我讓你出門是要你好好悔改!告訴我,你知道錯了嗎?」
「是!徒兒知錯了!徒兒應秉持習武之人的信念,不該仗勢欺人、隨意出手!」
狄絲回答得很快,彷彿這是她很久之前就得出的結論。
「既然你改過了……那就回來吧。」芬格將狄絲攙扶起來,隨後將她擁入懷中。狄絲似乎在芬格懷中啜泣著說了些什麼,但那些都是她與芬格之間的事了。
我看向恩人,看見她下了車,朝我這裡走來。
「蓋娜芙小姐,很抱歉,我其實該幫你們保密的。」
「沒關係,我相信你也有苦衷。重要的是結果也不壞。」蓋娜芙看著狄絲師徒倆淚成一片的景況,露出淺淺的微笑。「那麼克立茲先生,這是說好的飛龍皮膜,要再麻煩您幫我們帶上去了。」
恩人說著,將貨架上的一包東西交到我手中。而我看見在車裡還有三個相同的包裹。
「蓋娜芙小姐,那些剩下的是……?」
「剩下的我們自己搬就好。」恩人對我眨了眨眼,「她們會需要這個藉口的。」
回程,在芬格命令般的邀請下,狄絲也半推半就地隨我們上了山。如恩人所料,扛貨物這件事也成了她們師徒倆的話題之一。
這時,我想起恩人稍早交給我保管的花環,便遞還給她。「還戴嗎?你戴起來好看。」
恩人微笑,想接過花環,卻沒辦法像我一樣騰出手來、僅憑單手的力量搬貨,只好曲膝過來,讓我把花環放到她頭上。
「對了,克立茲先生。」看著那白花,恩人像是想到些什麼。「您可知道這白花的來歷?」
「這山裡有個白花谷,裡面有座神殿。這白花便是打那來的。」我如實以告。
「神殿……是嗎?」恩人很明顯地皺了眉,似乎神殿這個詞在她心中曾留過什麼不好的回憶。「不過既然是在山谷裡的神殿,就代表現在已經沒人祭祀了?畢竟山口那邊……」
「是啊,山口早就禁止出入了。」我知道恩人的意思。「我進去的時候,地板都積了層灰呢。」
「那或許只是恰巧生長在那兒的植物吧。」恩人像是鬆了口氣,微笑著。「您知道嗎?我們精靈對於植物可說是有著充足的知識喔。」
「是嗎?願聞其詳。」
「一般來說,花瓣的顏色都是鮮艷的,像是玫瑰那樣。這是為了能吸引昆蟲過來傳播花粉。」恩人說道,「再不然,至少也得像桂花或是夜來香,用濃郁的香氣告訴蝴蝶們『我在這裡呦』這樣。」
「哦?那麼這白花呢?」
「這就是這白花奇怪的地方了。無色無味,孤芳自賞。彷彿不需要吸引昆蟲幫它授粉,也能靠著別的手段活下去。你說,這不神奇嗎?」
恩人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而她說的確實也有些道理。「不然,晚些時候我帶你去看看?順便給她們師徒倆一點時間。」
「好呀。」恩人點頭答應。
順著山道,我們一路向上。而在道路盡頭等著我們的,是獨自看家的洛特。
8
才剛來到小屋門前,洛特那毛絨絨的身影便從屋簷上跳下。
「師傅快退後!我來對付!」
沒見過洛特的狄絲反應很快,第一時間就拔出軍刀,把洛特當成一般野獸來戒備。芬格見狀連忙按住她的手,擋在她前方。「狄絲,這小孩是洛特。他原本跟你一樣都是孤兒——」
芬格說到一半,有些尷尬地看向我。我也知道事態緊急,聳肩表達我的不在意。
「你……你也叫他『師傅』……你就是那個破了戒、害師傅傷心那麼久的壞徒弟!」
洛特四肢伏地、伸出爪子,瞳孔倏地收縮,五條尾巴在身後不斷搖動。他對著狄絲低吼,用那低沉的聲息表達著他的憤怒。
「師……師傅,牠真的無害嗎?還是說,牠這樣也算是手無寸鐵之人?」
狄絲有些遲疑,但在芬格的擔保之下,她還是緩緩收回了刀。
「洛特,放輕鬆。你也看見了,狄絲她不會傷害你。」
芬格走上前,試圖安撫洛特,然而洛特依然憤怒。
「師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是說過……不是說過當初趕走她是為了她好嗎?那你現在趕她走啊!」
我能聽見芬格沉重的呼吸聲。
「好……好。狄絲,能不能先請你離開,好讓我跟洛特解釋一下?」她說。
還沒等狄絲反應過來,恩人就先把她拉離了現場。
「洛特,我跟你說,狄絲她之前被我逐出師門,是因為她知錯不改。然而她現在已經悔過了,所以我也要再給她一次機會。就像你之前每次闖禍的時候,我也都有給過你機會呀?」
芬格試著放緩語氣,然而洛特似乎不怎麼領情。
「你騙我!說什麼成為家人,最後還不是跟克立茲一樣,都沒有把我當成最重要的人!」洛特哽咽著,「如果你們都不需要我,那就讓我自己去尋找需要我的人!」
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他朝樹林飛奔,撞翻了我放在屋邊的花簍,縱身跳進黑暗之中。
「喂、洛特,別跑啊!」我試著追過去,然而林間的小路實在太多,根本不知道洛特是往哪裡跑。
「洛特……」芬格在我身邊坐下,看著散落一地的白花,撿起了一朵。「我搞砸了……跟狄絲那時候一樣……。」
「師傅!」聽見這話,狄絲連忙抓著恩人趕到我們身旁。「師傅您才沒有錯!您告訴我的那些道理,雖然一開始我不理解,但後來我也發覺那些都是正確無誤的!」
「孩子……別說了,孩子……。」
芬格嘆了口氣,整個人像是年老了好幾歲般。她旋轉著白花的花柄,看著舞動的花瓣,彷彿能從其中看見過往陪伴著洛特的美好回憶。
「芬格……別自責了。」我蹲下來,開始撿拾滿地的殘局。
草地落滿白花,落著往昔的美好回憶。
我還記得第一次牽起洛特的手,教他用白花製作花環的溫馨光景。如今,這朵朵的花兒卻被踩踏在地,失去了生機。
莫名地,我有點感慨。然而那被撕裂的花瓣卻瀰漫出一陣清淨,幫我驅散了惆悵,卻又喚醒了思念。
思念。依戀。流連。
依戀宛如那無形的線,牽起了我的手,安撫得很溫柔,溫柔得令我想起恩人,想起她在夜晚中拉著我,在夜晚中邁步。
一步。兩步。
恩人拉著我,從議事堂逃出。議事堂追出了不少人,有熟悉的老辰,與老辰撒出的白花。
白花在草地灑落,像極了那白花谷,又似那谷底的神殿,生滿了花。
而我是那神殿中的英雄,面對後方的追兵,我必須反抗。
花兒開得輝煌,輝煌如夕陽西下;如光,如霧,如鐵鏽,遍滿紅霞。
紅花,盛開於刀刃上,盛開於眼前衣裳。
9
我聽見了,遠處而來的呼喚。
黑暗在我身邊環繞。我感到昏沉。
我拄著雙劍跪地。血腥的氣味使我發冷,令我想起了逃難的那個夜晚。
喘著息,我聽見了黑暗之中的耳語;來者不善,他們都是今晚的追兵。
什麼人?我問。卻聽不懂黑暗中的低吼,想傳達何種深意。
夜裡,我走著,逃跑著,直到看見一片白茫。在這漆黑的夜中,那白花是我唯一的光。
我嗅聞、我輕咬;我撕扯、我吞嚥。花粉如雪,凍傷了我的咽,卻痛得舒爽。
在冰冷的夜,踏著深厚的雪;我正在凍僵,朝意識之海迷茫。
胸口悶燒的烈火是我的生命,用火焰點燃花朵是我的使命。
顫抖著,我再次抓起了花,倒下。
再一次,我聽見了,遠處而來的呼喚。
「克立茲先生!」
恩人著急的叫喚聲驚醒了我。我回過神,卻發現自己被安置在小屋裡的長凳上橫躺著。
「發生……什麼……?」
我試著詢問,但乾渴的喉嚨與無力的肢體使我無法如願。
「太好了,您醒過來了。」
一股暖流自我的左手心傳入。我勉強看去,見到恩人正握著我的手,將溫暖的綠光注入我的心中。
而我的手上正沾染著血跡。
「我……我發生了什麼……?」
「克立茲先生,您不記得了嗎?」恩人臉上寫滿了憂愁。她從桌上撿了朵白花,湊向我。
不知怎地,我總覺得那花有種吸引力,使我必須將目光從恩人臉上移開,注視著花。
「放下……」無意識地,我開了口。「不要……拿走它。」
恩人嘆了口氣,將花移出了我的視線,放回桌上。
「克立茲先生,您還記得我們之前的話題嗎?關於白花的。」
我點點頭。與恩人從山腳下走來的過程我都記得清楚,但隱約覺得除了我們兩人之外,一路上應該還有其他人同行才對。
「我說過,這花並不是開來吸引昆蟲的……但即使不需要授粉,這種植物依然必須開花。您知道原因嗎?」
我搖搖頭,她便繼續說。
「因為……這種花是寄生的。它不斷吸取其他生命的養分,生長開花,最後藉著風力將它的孢子傳播出去,感染下一片土地。」
恩人語帶顫抖,但並不是出自於恐懼,更像是憐憫。
「雪魄——他們是這麼稱呼這種植物的。這些資訊都記載在你身上的那本書裡。」
她從桌面拾起了教典,我才發現身上早已被搜刮一空。除了教典,我從不離身的雙劍也早就被解下、放在牆角。
「那麼……這跟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有什麼關聯嗎?」
我心底有著不祥的預感,而恩人點頭,證實了我的猜想。
「雪魄可以寄生在動物身上,包含人類。而克立茲先生,您正是因為被寄生、被奪走了精力才會昏迷……確切來說,從你身上的種種跡象來看,你早就被寄生了好幾個月,已經不可能正常生活了。」
恩人的話語在此刻打住。她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開了口。
「克立茲先生,您不會這麼剛好……最近被靈魔附身、修復了身體吧?」
我啞口無言。在我猶豫要不要說謊之前,我的表情已經擺明了一切。
「我……我沒有殺克立茲。」我忐忑不安,怕自己其實負了恩人的意。
「我明白。真正的克立茲肯定已經死了……死在一片花海中,被花朵吸取著殘餘的生命,危害更多人。而你奪取了他的身體,修復了寄生的影響,讓克立茲還能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再次以克立茲的身分活著。」她溫柔地說。「但是我擔心……你現在還能以克立茲的身分說話嗎?」
我錯愕了一會。難不成……克立茲留在這具身體中的心智,已經被雪魄侵蝕殆盡?
我放鬆精神,試圖用肉體的本能驅使我的口舌。然而無論我再怎麼嘗試,以往會跑出來干擾我的,屬於克立茲的那些思想,如今已然不復存在。
我對恩人搖了搖頭,「恩人,這代表……我會死嗎?」
見到自己的猜測成真,恩人嘆了口氣。
「不,不會的。至少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她握緊了我的手,提高了綠光的暖意。「這是我們精靈族名為『自然力』的天賦,能協助你抵禦這種寄生的效果。當然,我也會在這股能量耗盡之前,想辦法研究出能淨化雪魄的術式。只要你不再接觸雪魄,短時間之內症狀是不會復發的,你可以放心。」
像是要我別擔心似地,她輕撫著我的手背,緩緩哼起了歌。
乘著旋律,我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暖意,漸漸墜入夢鄉。
這是第一次有人注視著我。
恩人的關懷穿透了我的軀殼,直入我的靈魂之中。
那一瞬,我彷彿成為了洛特,恩人才是克立茲。她給了我溫暖的關懷,而我則獨享著她的愛。我緊抓著恩人的手,生怕放開了,恩人就會離我而去,再也沒人能拋開偏見、善待真實的我。
我知道,這種自私的獨佔不可能帶來好結果。我知道。
但是當我閉上眼、落入那冰冷的黑暗時,我總不禁開始祈禱,祈禱我的身體永遠不會好起來,讓我能永遠抓著這份溫暖、永遠不放開……
10
無聲地,我醒了。
窗外天色漸暗,而我手中那持續而微弱的溫暖猶在。
我從長凳上坐起,看向依然牽著我左手心的恩人,以及她趴在桌上那略顯不安的睡臉。即使她已沉沉睡去,仍然沒有停止輸出自然力。看到那柔弱卻努力的樣子,使我這個罪魁禍首不禁感到愧疚。
抱歉……嗎?我心中湧出的這份情感,真的是歉意嗎?
輕輕地,我用右手的指尖觸碰了她的睡臉。
「什……什麼?」恩人恍惚著醒了過來,片刻之後才清醒了意識。「啊,克立茲先生,你醒了。」
「希瓦——」我開口,「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希瓦。」
「希瓦先生,」恩人坐了起來,將教典擱到一旁。「你的身體好點了嗎?」
「嗯,抱歉造成這麼多困擾。」
「道歉之類的話,還是等花的問題解決了再說吧。」恩人搖了搖頭,臉上卻是更憔悴。「你是病人,救助病人是祭司的職責,你只要乖乖休養就好,別想太多。」
「恩人,我其實……已經沒救了吧?」我撇開眼,「與其為我這種人費心,不如直接讓我找隻飛禽走獸換個身體……。」
「別因為可以換身體,就把自己的生命看的這麼輕。」恩人皺眉,「人活著本來就需要互相幫助,這點小事還不能算是費心。」
「可是我……像我這種吃人的怪物,憑什麼讓您費盡心勞?這對您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自暴自棄著,這或許算是我對心中那自私念頭的一點頑強抵抗。
「價值……生命本身怎麼能用價值計算呢?難道就你看來,我的生命比你更有價值嗎?」
恩人微笑著,笑得十分淒涼。
「當然!要是您沒有救我,我早就被淨化了!我這條命得算在您身上才是。」
「那只不過是從你的角度來看。畢竟我曾傷害過的人,或許比我救過的人更多。」
她惆悵著,似乎在遠望著過往的時間。
「希瓦……你即使奪走了別人的身分,一次也頂多就危害一個人;而我是祭司,只要宣揚一次錯誤的理念,就會害得無數人民家破人亡。」
「可是您已經改變了——」
「你又懂我什麼?」恩人甩開原本牽著我的手。「菲亞爾奪走了我的老師,我便殘害祂的信徒,最後祂奪走我的人生!改變?是啊,我是改變了。我知道單憑報復的心態無法違抗神的權能,所以我只能投降,只能照祂的規則去幫助別人、用以換取祂施捨給我的快樂!」
恩人喘著氣,而我不敢多發一語。
「抱歉……我……我先去找芬格吧?去跟她討論一下洛特的事——」
我起身,轉頭就想逃跑,但恩人卻在背後喊住了我。
「別去……至少現在不要。」
我回頭,看見她坐在地板上垂著頭,把臉埋在雙膝之中。
「芬格女士……在你被雪魄寄生而意識不清的時候,被你用雙刀砍中了胸口……現在狄絲正在照顧她。」
我一時沒站穩,軟倒在柱子旁,滑坐在地。
我望著我手上殘留的血跡。這……是芬格的血?
「您……您說芬格……被我怎麼了?」
「你砍了她——現在狄絲還在氣頭上,所以你不能去……至少要等狄絲冷靜下來……」
「怎麼會……我怎麼會……?」
我幾乎是用爬的離開了大門。
攙扶著牆壁,我繞到了芬格的房間外頭。
「洛特……回來啊,洛特……」
「師傅。他會回來的……我會帶他回來的。」
隔著窗板,我依稀可以聽見芬格顫抖的夢囈,以及狄絲哽咽的安撫聲。
我想從窗外偷看一眼,確認芬格的傷勢到底嚴不嚴重。然而在我抬頭之時,卻看到了屋外樹林間的一道目光。
「洛特……?」
我出聲。那人影聽到叫喚之後,頭也不回地往森林深處奔去。見狀,我也只能用還有些僵硬的身體追了出去。
只要洛特回來,一切都會回歸原狀吧?
沒錯……只要洛特能回來。
11
洛特——
我在心中呼喊,在林間小道奔馳。我跨過大石,越過小河,追著洛特一路上坡又一路下坡,最後追到了白花谷之中。
白花谷——雪魄盛開最茂盛的地區。
「只要你不再接觸雪魄,短時間之內症狀是不會復發的。」
恩人的叮囑在我耳邊回盪。
我看著眼前的白花海,以及逃往花海中的洛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原來……我其實並不想死嗎?
明明在恩人面前裝得那麼豁達,一副死了只要換個身體重生就好……結果我其實並不想放棄?
是呀,克立茲這個人的人生,雖然不算盡善盡美,但有著愛他的人,也有他愛的人,而且都是一些不錯的傢伙。有誰能保證換了新身體之後,不會變得窮困潦倒、孤苦無依?
而且重要的是,恩人認出了寄宿在這具身體之中的我。雖然這段關係可能要說是羈絆都有些牽強,但卻是我希瓦所能抓住的、唯一的光。在曾知道我靈魔身分的人之中,只有恩人不用恐懼的眼光看著我,只有恩人對我伸出了友誼的手,也只有恩人告訴我,我借走克立茲的身分復活,對他而言也不盡然是壞事。
我的人生一直都在偷竊。偷別人的身分,偷別人的職業;偷別人的感情,偷別人的愛。我們靈魔在其他人眼中,本該是個毫無價值的寄生蟲,但是恩人讓我知道,就算我偷了克立茲的軀殼,只要我能用克立茲的態度生活,我的生命就不再算是毫無意義。
對啊——就算我能苟且偷生又如何?如果我不懂得學習,不去成為那個捨己助人的克立茲,我不就只是個自私的希瓦嗎?
「洛特……我會帶你回去。」
我咬牙,一腳踏入花海之中。恩人在我身上灌注的自然力感受到了花粉的刺激而啟動,在我身邊形成了淡淡的綠色光膜。我明白,只要這個光膜破裂,我就會受到雪魄的寄生影響,在這裡失去自我,成為喪心病狂的人形怪物。
「時間有限……嗎?」我的心情急促起來。
突然,或許是這裡的花粉較多,又或許是因為旁邊還有華莫的神殿所以強化了雪魄的入侵,一股衝擊冷不防地傳來,光膜也被震出裂痕。
「可惡——『與陌生之人相會,取他們的好,捨他們的壞,成為更強大的自己』……」我按著胸口的聖徽,口中不停唸著諾利雅的導言,為光膜附加神明的加護。
擁有協調能力的神力很快就化解了花粉的入侵,剩餘的自然力也開始修復起光膜。
「克……克立茲……」或許是被剛才的震爆聲嚇到,又或許是我身上籠罩的綠光過於詭異,洛特坐倒在地,一時之間忘了逃跑。
「過來……別怕,我們回家。」
我對洛特伸出手。但隨著導言中斷,光膜又再度出現裂縫。
「糟——『風雨後……必……新芽……交流……成長……』」
我趕緊凝聚神力,然而剛才的裂縫已經讓我吸到了不少花粉,光膜的消耗速度似乎也快了起來。
我得趕快回去。我咬牙,再度看向洛特。
「克立茲……你的表情好恐怖……」然而,洛特卻是搖了搖頭,依然不肯跟我走。
嘰——
右耳突然傳來尖銳的聲響。耳鳴——那是我身體正在惡化的證據。
「過來!」我痛苦地喊道,同時再一次吸入花粉。「跟我走啊!」
洛特開口似乎說了些什麼,但失去一側聽力的我已經無法聽清,只能看著他無助地哭泣、向後爬離。
「我叫你過來!」
我一個飛撲,擒抱住洛特。然而導言的二次中斷再次使得寄生加劇,讓我右眼的視線開始模糊。
「放開我——」
洛特一個掙扎,不知是哪一條尾巴掃到我臉上,鑽了個空子跳出了我的懷中。
「咳、咳……」我咳了幾聲,趕緊將口中的毛吐掉。然而當我想要再度開口,卻發現我失去了聲音。
「嘎——呀——」我試圖唸出導言,然而口中傳出的只剩下恐怖的吱呀聲。
「克立茲……你怎麼了?師傅!我要去找師傅——」
再也無法承受恐懼的洛特朝著小屋飛奔回去,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算是達到了我的目的。但是,我可能無法活著看到結果了。
我在地上趴倒。失去知覺的雙腿已經不允許我離開。我的視線逐漸模糊,模糊到最後只剩下一片黑暗。
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子呢?我不明白。難道因為我不是用克立茲的靈魂開口,所以洛特不肯相信我嗎?
我想嘆氣,但現在的我就連呼吸都很勉強。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很快就會被雪魄控制,成為會行走的孢子散播器吧?
不,我不會給它這個機會。至少我不希望在恩人他們來找我時,反倒被我感染。
所以我必須……必須……
克立茲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月光從樹梢灑落,照亮了滿地的白花。幾隻麻雀落在了克立茲身旁,啄了啄,然後展翅飛去。
12
蓋娜芙聽見了遠方傳來的奔跑聲。
那是四足奔馳的聲音,而蓋娜芙知道,克立茲是不會像隻小狗一樣奔跑的。
「洛特?你回來了?」
於是她走出門外,看見從遠方奔馳而來的小絨狐。
「什麼,洛特回來了?」聽見蓋娜芙的叫喊,屋內傳來芬格虛弱的聲音。
蓋娜芙不久之前才剛淨化完芬格身上的雪魄,加上被克立茲砍出的傷口未癒,她現在急需靜養。可是就算她再怎麼樣虛弱,也不可能按捺住想見到洛特的心,便在狄絲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洛特,怎麼只有你自己回來?我還以為克立茲去找你了?」
狄絲問,然而洛特只是死命地搖著頭哭泣。「克立茲好恐怖……」
「狄絲。」此時,蓋娜芙從洛特的身上撿起一片雪魄的花瓣。「這是雪魄的花瓣。」
「雪魄?」芬格看著蓋娜芙手中的白花瓣,「那麼克立茲肯定是去了白花谷。」
「白花谷……該不會真如其名,開滿了雪魄?」蓋娜芙皺眉。
「那混蛋——他膽敢傷害師傅,卻不敢回來見我們?」狄絲咬牙,轉身就要跑進森林。「那叫什麼白花谷的,總之是個山谷對吧?我這就去揍他一頓!」
然而蓋娜芙拉住了她的衣角。「狄絲,我說過克立茲被寄生了。他身上的自然力不可能撐太久……恐怕凶多吉少。」
「所以我才要去找他啊!我要讓他活著回來,給師傅下跪道歉!」
狄絲抓著蓋娜芙的手,沿著山路飛也似地跑著,終於找到了那個可能被稱作白花谷的花海。
「人就在這裡吧——我怎麼啥都沒見著?」
「說不定是埋在花海之下了。」蓋娜芙蹲了下來,檢視著地上的雪魄。「狄絲,這些花都已經開始散播孢子了,你還是離遠點——」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狄絲一把揹到了背上。「你不是有自然力嗎?你保護我,我找人。」
「我原本打算自己來……算了,就這樣吧。」蓋娜芙放棄跟狄絲爭執,迅速在兩人身上凝聚自然力。
兩人跑遍了花海,奇怪的是,就連一根克立茲的頭髮都沒見著,反倒是撞見了一棟無人的神殿。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麼會連個屍體都沒有?難不成我們找錯地方的?」狄絲皺眉。
「克立茲給我看過一本教典,說是從一個神殿中找到的。或許我們應該進去確認一下。」蓋娜芙揮了揮手中的祭司杖,示意狄絲往門內走去。
狄絲推開了神殿的門。門並沒有上鎖,就如已經荒廢了一般。
進到門內,兩人看見了克立茲曾見過的壁畫與白花海。狄絲走到了克立茲也翻找過的書架,發現確實有近期被翻找過的痕跡。
「這裡祭祀的是『輝煌與花朵』的華莫。難怪會有這些花。」蓋娜芙檢視著天花板上的圖畫,嘆了口氣。「雖然我們是要來找克立茲的,但是也不能放著這些花不管。」
「那該怎麼辦?外面可是還有一整片花海喔?」
「交給我吧。」蓋娜芙再度揮動長杖,讓狄絲帶她走到神殿的正中央。
「雖然菲亞爾無權管理同為神明階層的華莫,但既然這個神殿已無人祭祀,便是無主之物,菲亞爾的法則也能得以運作。」
蓋娜芙將長杖平舉。她能想像到這些白花曾傷害了多少如同克立茲一般的好人,又奪走了多少無辜野獸的性命。
「雪魄……肯定是信仰華莫的教團為了榮耀神明而培養的植物。然而這裡已經人去樓空,無人祭祀的神殿不再是神殿,沒有目標的獻祭也不再是獻祭。菲亞爾啊——如果您也認同我用您名諱進行的審判,還請您清算這座神殿的功德,給出公正的報應——」
喀!蓋娜芙將長杖往狄絲腳邊插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建築物老舊,又或許是因為菲亞爾的指引,長杖拄地之處出現了裂痕。裂隙不斷向前蔓延,爬上了石柱,爬上了天頂。片刻之後,開始有砂石從上方落下。
「喂喂!太誇張囉?」狄絲看著即將崩塌的神殿,不需要蓋娜芙提醒,她自己也知道必須趕快往外跑。「你就不怕克立茲其實躲在神殿裡頭嗎?我們可還沒檢查過所有房間!」
「這……我怎麼知道說垮就垮啊?但是菲亞爾不會奪走無辜之人的性命,所以應該不在裡面吧?」
狄絲揹著蓋娜芙一路向外跑,她聽見了牆上的油燈墜落,也聽見了火焰在白花海蔓延。她沒有餘力回頭,只能死命才跑出花海,沒讓兩人葬身在大火之中。
「這下……就算克立茲真的埋在花海中,我們也不用找了。」
狄絲嘆了口氣。說是這麼說,但她非常肯定自己沒有漏看任何角落。克立茲要嘛是早就活著離開這裡,要嘛就是死了然後屍體被鳥兒給吃掉。
「說是這麼說……但這裡可沒有禿鷹。難不成麻雀會吃屍體?」
「什麼跟什麼呀?」蓋娜芙從狄絲背上下來,沿著花海邊緣走著,想查看有沒有任何克立茲留下的足跡。「我可不希望克立茲真的倒在這裡。你確定真的沒看見他?」
「我已經繞完一圈了,連個動物腳印都沒見著。你瞧……克立茲不是伏妖師嗎?說不定能他叫來仙鶴、不留痕跡地飛走也說不定……」
「我可是很著急啊,你還在那邊說閒話……」蓋娜芙抿唇,卻在回頭看向狄絲時,看到有一隻麻雀跟在自己後方。
「不……或許你是對的也說不定。」
蓋娜芙皺眉,在麻雀面前蹲下。而那隻麻雀一躍跳上了她的肩膀。
「不會吧……?」
她有些錯愕。見到這一幕的狄絲跑了過來,端詳著這隻不怕人的稀有麻雀。「原來動物會親近精靈一說,並不是個童話故事啊?」
「我想……」蓋娜芙對著麻雀伸出手指,麻雀也乖巧地躍了上去。
「你……不會是希瓦吧?」
麻雀啾了聲,拍拍翅膀,看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
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直視他的靈魂。
「你可知道,為什麼洛特會被你嚇跑?」
在心中,已死的克立茲問了他。
老實說,他不知道,但他想要知道。
他相信,如果今天對洛特伸出手的人是芬格、是恩人,她們肯定不會犯下跟他一樣的錯誤。
所以——他必須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
他想成為跟恩人一樣的好人。所以在化身為鳥的這段時間裡,他想記下恩人的一舉一動,並在有朝一日恢復人形時,模仿那些借來的言語,與借來的善良。
他曾經懷疑過:把這些不屬於自己的、偷來的東西拿出來,表演給別人看,算不算是一種虛偽?
然而如今的他已經了解,即使他只會模仿,只會臨摹仿畫,他也必將在這段過程中學習,一步步地成為理想中的自己。
(靈魔仿話 全文完)
後記
大家好,我是亞加。
這篇故事是我對於短篇小說的再一次嘗試。我考慮了不少手法,最後決定使用五個楔子作為故事的開端。這在我心中不是最佳的作法,因為它破壞了我對於故事的一些原則,然而作為結果來說,我算是收到了不少正面的回饋,所以算是還行吧?
這次的故事是我們靈魔希瓦追尋自我的旅程。原本沒有牽掛的他,嚮往起克立茲與洛特之間的牽絆,卻因為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獲得幸福,所以迷惘了一陣子。克立茲的表人格是他的偽裝,卻也是阻擋他成長的最大阻礙。在他的生存之道中,只能用克立茲的身分跟旁人說話,但正是因為用克立茲的身分說話,他才無法表達真正的自己。
現實生活中不難看見這樣的例子。我們的學校教育讓我們模仿那些成功人士,沿著他們開創出來的道路前進,背誦他們說過的話語,執行著他們規劃的行動。有時我們可能會懷疑,這樣子的模仿是否會讓我們失去自我,畢竟就算我們用這種方法成功,那也不算是我們自己的勝利。
然而,成功必須學習,而學習的第一步正是模仿。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模仿並不會是影片重播,而我們必將在每次實踐那些模仿時,加入自己的觀點,搭上自己的節奏,取別人的好,捨別人的壞,最後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我認為這篇故事還有另一個主軸,也就是洛特對於克立茲、以及芬格對於狄絲的「愛」。洛特想要佔有芬格,害怕有了狄絲的存在,會讓芬格有一天離他而去。這是一個很常見的情感,好比我們希望另一半不要有異性朋友,希望父母不照顧其他手足,希望對於自己的朋友而言,彼此都能把對方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
對於愛情,我們會說專一是種美德,但是對於爭寵的小孩,我們卻只會要他們學會分享。對於這種不一致的標準,我也曾不只一次地思考:「如果他願意把所有的時間都給我,為什麼我沒辦法回應他的要求,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他呢?」
我花了一些時間,問了不少人(特別感謝我們的封面繪師仁吞,他在這篇故事中幫了我許多),最後得到了我自己的解答。可惜這個解答過於複雜細膩,要是在故事中詳細解釋,肯定會壞了節奏。所以我只能把我的答案寫在那邊,盼各位有興趣的讀者們能夠細細品味,或許也有人可以得出屬於他自己的解答?
最後,在這裡附上後日談:
在帶著麻雀希瓦回到小屋後,芬格似乎解開了洛特的心結,也決定帶著洛特踏上往後的旅程。對於這個新的小師弟,狄絲沒有什麼不滿,然而洛特不知道是聽了克立茲什麼奇怪的話,總是有事沒事跟在她後面走,像是把她當姊姊一樣,讓她感到有點不自在。
芬格在使用皮膜修好飛船之後,終於再度讓那個大傢伙昇天。與此同時,蓋娜芙也終於知道,為什麼狄絲口中的師傅總像是有用不完的錢一樣,整天可以不事生產、行俠仗義。原來是因為芬格靠著這艘飛船經營起了物流業,在四處旅行的同時,接取冒險者公會的貨運委託,運送大量需要安全送達的貨物為生。這次因為引擎損壞而造成的意外停留讓芬格的不少訂單都違約了,所以她可能得賠上一筆不小的費用,但看在沒有其他商隊有辦法執行空運的優勢上,或許只要再多跑幾單就能把損失賺回來了?
那麼,伴隨著黎明,飛船再度起飛,故事也將在此落幕。我是亞加,我們下次見。
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