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詹金斯 著 / Written by C. C. Jenkins
※本篇摘錄自作者仍在撰寫之奇幻長篇小說《灰日》,待後者出版之時內容或有修改。
木門敞開,屋內的積水和室外的濁流作勢分離,隨即匯聚。涉水而過的聲響將村莊沉澱已久的寧靜攪醒,連帶把水面下的淤泥拌得混沌無比。一名老農夫抱著年幼的孩子走出木屋,稚嫩的小手牢牢環抱住那粗糙鬆垮的脖子。
老農夫站在農舍的屋簷下,舉目所及盡是一片蒼茫,連天空也是無邊無際的灰白。他嗅了嗅前方,感受到濃厚的水氣。霧靄層層疊疊橫亙在村莊邊緣,遮蔽了其外廣袤的原野。大氣沉重,沒有一縷風。根據老人的經驗,夜晚應在好幾次鐘聲鳴響前就已經結束,但徹夜暴雨才剛停歇,而昨日無人敲鐘。他嘆了口氣,帶著孩子踏入霧中。
肉眼能見受大霧影響,老人只能依稀識別地面鋪設的古老石磚道,那將帶領他們前往村莊邊界。那裡有條小溪、橫跨其上的木橋、由木橋銜接起的大道以及大道旁的一棵老橡樹。
年紀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引頸湊近老人的耳畔說了些什麼,經過一番交涉,老人鬆手讓懷中的孩子自己踩在石磚道上。
「所以說,爺爺,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呢?」小男孩一邊小心翼翼地踩穩潮濕的磚面,一邊發問。方才祖孫倆走出的村莊街道淹水嚴重,但石磚道翻上了平緩的斜坡,地勢較高處僅有半株草的水位。
「爺爺是想說個故事給你聽。」老人回答,嗓音有些沙啞。
「說故事可以——說故事可以在家裡。」男孩撥開了垂在眼前的一搓金髮。「我們為什麼不待在家呢?」
「因為爺爺也想透透氣。你不覺得屋子裡有點悶嗎,小葛?」
「原本沒有,」小葛專注地盯著腳下的石磚,一步一塊。「但爺爺提星我之後就好像……有點……。」
「是『提醒』,小葛。」
「嗯。『提醒』、『提醒』。」小葛認真點頭,重複唸道。「爺爺要說什麼故事?」
「馬上就告訴你。」老人有些吃力地爬坡。「先讓爺爺上去喘口氣。」
祖孫倆又過了好一陣子才登上小丘的頂。老人摘下被水氣浸濕的草帽,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容;冰涼的汗水隨著眼角皺紋滑落。小葛體貼地接下爺爺的草帽,讓老人騰出布滿老繭的雙手來擦乾汗濕的臉龐。
「多謝了,好孩子。」老人還有些喘,站了一會兒後決定變換姿勢,俯身撐著自己的膝蓋暫歇。
「需要幫忙嗎,爺爺?」小葛連忙問道。
「沒事的,好孩子。再一下下就好。」
良久,待老人休息足夠,他伸了好幾個懶腰,再度昂首嗅聞,似乎想從周遭的氣味中確認什麼。
「要起風了,小葛。」
男孩聽聞四下張望,可除了牛奶般的霧色,什麼也沒看見。但很快,一股清新的氣息證明了老人並沒有說錯。那是什麼都還沒有的味道,那是風的味道。
宛如一顆巨大的白繭被迅速抽絲,兩人來處的村莊於丘下逐漸現形,沒有人氣的木屋群彷彿海浪帶來的漂流物。
積水消退了。老人心想。他皺著眉,觀察那反射蒼白天光的鏡面緩緩下降,大地就像塊海綿,無窮無盡地吸入從高空降下的雨水。
隨著這陣風,遠方的原野總算對兩人開展。遙遠山脈的雲霧裡迴盪著隆隆聲響,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在其中翻騰。同一個方向的天空中,一團蜘蛛般的剪影迎風搖曳著數條寬廣的分支,在野地上投下一片模糊不清的陰影。老人打了個哆嗦,刻意按住小葛的肩頭,不讓他轉向原野的這一側。在乾涸的小溪與斷裂的木橋旁,孤零零的老橡樹佇立該處。小葛看見了大道旁不再千篇一律的迷你景致,愉快地伸手向爺爺指出他的發現。老人安撫男孩。是的,他們正是要前往那裡。
風的味道改變了,整體清新的基調尚未消失,卻多了一股朽木的氣息。老人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和上坡相比,祖孫倆僅花了少量的時間就翻下小丘,來到看不見村莊的另一側。這多虧了此處較為平緩的坡度、被土壤吸乾的積水以及消散的濃霧。
「古老瞭望塔的遺跡,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帶你來看過。」老人指著前方草地上一片亂石堆積的區域。「孩子,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流傳在我們家族上百年的故事……過去我們只會選在為年輕的家族成員舉辦成年禮的時候講述,並吩咐他們在合適的時機傳述給自己的後代。」
「我記得瞭望塔。」小葛回應,顯然有些不解。「我成年了嗎?」
「還沒有,小葛,還早。」老人莞爾。「但你很聰明,也已經夠大了。我想現在正是那個合適的時機。」
小葛默默點頭,沒有再發問。
「就我所知,這個故事不只出現在我們家族,其他地區也有人以各種方式傳述相似的內容;參雜了各地的歷史和各族的生活經歷。不過,也有些家族完全忘了這件事,只在聽聞別人提起時,把它當作是童話和遠古的傳說。我們家族的版本呢,則是以家祖大人的著述為基礎,並仰賴傳統儀式的口語保存。你應該記得家祖大人的名字。是吧,小葛?」
「士藤大人!」
「沒錯,好孩子。」老人領著小葛緩慢但穩定地朝遠處的老橡樹前進。「家祖士藤乘著帆船遠航靠岸的確切年代已不可考。他帶領追隨者在大陸上漫遊,一群人走走停停;有些在山脈前駐足,有些則在溪河旁歇腳。最後一批跟著士藤堅持來到此處的人們,則開拓了我們的村莊,成為第一代居住者。士藤雖是個務實的農人,但同時也是位才華洋溢的詩人。他將曠野轉化成詞句,詠嘆天地流轉與人事變遷。據說,光憑家祖的詩作就足以記錄這一帶的過往;既保留了歷史的真實性,又不失優美。
「然而家祖之後,不幸出了好幾代作賤詩詞的子嗣,完整的文字就此失傳。來到不再有族人識字的時代,只剩下對家祖的仰慕以及對殘餘真相的追憶。我是這麼聽說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高到不能再高的天空之中,在所有飛鳥的國度與雲霧之上,懸掛著一枚持續燃燒的耀眼火球。雖說是團火焰,但和世上所有的火焰都不同:它一點也不燙。它的燃燒只讓人感到溫暖與振奮。據說,火球的光芒有如流瀉的黃金,能從遙遠的天空挾帶著舒適宜人的溫度流淌到大地上。讓所有被它的光芒照耀到的生靈恢復生機並成長茁壯。」
「那他們還需要吃東西嗎?」老人的講古對一個孩子來說顯然過於艱澀,因此小葛抓緊了其中最直觀、對他來說也最有趣的部分發問:「如果火球的光就能讓人長大,那過去的人還需要靠吃東西來填飽肚子嗎?」
「老實說,我不是很確定呢!小葛。」老人歉疚地答道:「當年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沒有像你這麼聰明能提出聯想,自然就沒人替我揭曉答案。但我相信我們的家祖是會吃東西的,你看!」
老人指向一旁的大陷坑,洞口擠滿亂石與木材。即便是如此大的坑洞,在歷經整夜暴雨後,此刻也不見半點積水的痕跡。陷坑周邊長了幾叢高及腰際的無名野草。
「這裡就是曾經酒窖的遺跡,最早由士藤和初代住民興建。旁邊則是用來儲藏收成的穀倉。穀倉是在幾年前倒塌的,那個時候你還沒出生。不過酒窖已經廢棄很久了,連我都沒有看過。據說在更久以前,當穀倉還能豐收而酒窖仍有窖藏的時候;在被稱為秋季的時節,全村莊的農家會齊心協力地把成熟的作物仔細分類並安置妥當,持續好幾天。當一年的重大工作終於告一段落,人們會聚集在穀倉的屋簷下,取出前年釀下的酒讓眾人暢飲。雖然我從未親眼看過,但士藤那時所見的天空,應該和我們的有著很大的不同。雲就不是連成一片的,它們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才會短暫聚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潔白的雲朵,就像棉花飄浮在空中,而天空也會顯露出它真正的顏色:湛藍。我聽說那顏色甚至比大海還要藍——雖然說這個時代已經沒什麼人見過海洋了——那是超越世上一切事物的鮮豔,更勝寶石,大概只有弗熙雅的眼淚可以比擬。然後啊!就在那藍天之中,金色火球迸發光芒,照亮每一個沒有遮蔭的角落。」
「哇……」小葛睜大了眼睛,被爺爺用言語拼湊出的虛幻景色給深深震撼。
「還沒完呢!聽說清晨和黃昏的光景也大不相同。天剛亮時——尤其在春天和夏天這兩個季節——火球的光芒會比正中午時更加柔和細碎。那時的光還沒匯聚成黃金的河流,它們倒像是金粉,悄然無聲地灑落。而當植株上的露水碰觸到枝葉細篩過的金粉時,彷彿每一片葉子都在發光,整棵樹木就像結滿寶石的稀世珍奇。閃閃發亮的露珠好比滿天星斗——。」
「爺爺,什麼是星斗?」小葛打斷老人的發言。
「星斗就是星辰、星星。」老人努力解釋。「我忘了,現在也看不到星星了。但它們也會發光,只是比火球小很多,大概就跟一粒芝麻一樣大。雖然說星星不溫暖,除了看著它們的眼睛,也幾乎照不亮什麼東西;但當整個夜空遍布星光時,應該還是挺壯觀的。」
「我明白了。」小葛平靜地說。星光並沒有引起他太大的興趣。「那爺爺,黃昏的時候呢?黃昏時火球會做什麼?」
「火球會往西邊掉落……」老人概略指向西邊,立刻意識到那兒是方才巨大剪影所在的方向。所幸它逐漸遠去,已和灰暗的天空合而為一。「就像種子被埋入土中。但它似乎又不會碰到大地,我知道西邊過去還有很多村莊和城鎮,卻沒聽士藤記敘過火球砸落造成的災難。它總是在東方浮現,在西方沉沒。」
「說不定火球一直都在天空上面,沒有真正掉下來過。」小葛推論。「說不定有個看不見的巨人把火球扛在肩上。黃昏時他把火球扛走,扛得太遠了就……就……看不見了。」
「很有可能。」老人說。「還有人說是由一艘沒有形體的船載著它在空中飛航,但從來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總之,等到黃昏來臨,在火球即將掉落之際,它的光芒又會改變。黃金河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火光。還記得飄浮在空中的棉花嗎,小葛?到了黃昏的時候,一整片的棉花看起來就像被點燃一樣,熊熊大火佔據西方低矮的天空。不過實際上並沒有東西真的燒起來。等到黑夜降臨,萬物冷卻的時候,雲朵又變回了原本的那個樣子。」
大道旁的老橡樹已近在咫尺,老人的故事也即將告一段落。
「前面的那棵樹——」老人踉蹌,小葛連忙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撐住爺爺。「沒事!我沒事!只是滑一跤罷了。」老人嘴上說著,但心中琢磨:土地似乎變得鬆動許多。先是大水被吸盡,接著土壤陷軟如同泥漿。他再度暗自嗅聞,可以確定的是朽木味已經澈底佔據了空氣。但他就快把孩子帶到樹前了,倘若傳聞為真……。
「爺爺,我們去前面休息一下吧!」小葛指著老橡樹如此建議。
「沒問題,好孩子。沒問題。」老人凝望前方的老橡樹,豐鬱的枝葉遮掩著滄桑的本體,靜靜等候兩人前來。
「關於火球,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老人將話題帶回。「只不過有些細節到我這代已經模糊不清,我猜想過去在傳述的過程中多少都有些遺漏。像是關於火球移動路徑的描述,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每年有某個時段,火球在天空中的位置會比往常更高,它溫暖的光芒就會發散得更透徹。在那個時節,大自然欣欣向榮,飛鳥走獸也更頻繁活動。有些人會說,那是一年之中最棒的一段日子。在活力旺盛的早晨中醒來,在涼爽舒適的夜晚休憩。那段日子正是剛才提過的夏天;而最熱鬧、最盛大的宴會就是在夏季傍晚舉辦的。」
「這棵樹,見證了過往先人的足跡。每年夏夜的宴會也都是在樹下舉辦的。」老人拖著僵硬的步伐,一步步往老橡樹邁進。「士藤會站在樹前發表他的新作,村人享受美食佳餚的同時,也不忘以掌聲和歡呼表達對我們家祖的讚賞。士藤甚至會把部分詩作譜成曲子,和來自旅行商隊的吟遊詩人合作,帶著村民又唱又跳。即便家祖去世,這樣的習慣卻已發展成民俗慶典,成為夏日宴會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兩人終於抵達樹下。一種類似莓果酸敗的氣味悄悄將朽木取而代之。但老橡樹並沒有結果,周邊的地上也空無一物。
「我真想過過那樣的生活。」小葛羨慕地說:「我想躺在草地上被火球照一整個早上,下午幫忙爺爺把作物搬進倉庫。我想在宴會上吃得飽飽的,更想聽人演唱家祖大人的作品。」
「爺爺也想。」老人吃力地微笑。
「我們有機會過這樣的生活嗎?」
「我不知道,小葛。因為無論是哪個家族,都沒有人知道火球去哪了。」老人緩慢在老樹盤根的間隙坐下,一面為痠痛的筋骨發出呻吟。「不過……如果有一天它又回來的話,我們或許會有那樣的機會。」
「那太好了。」小葛也在老人身旁找了個空位。「火球有名字嗎,爺爺?」
「有。」一道柔和的震波掠過原野,直向老橡樹襲來。老人繃緊的神經沒有放過這一絲刺激,毫無頭緒的孩子則選擇忽略了那細微的感受。老人看著天真的孩子,以堅定的語氣說道:「火球的名字是『太陽』。你要記好了,小葛。『太陽』。」
「『太陽』、『太陽』!」小葛輕聲嬉笑。「我喜歡這個名字,唸起來很好聽——『太陽』!『太陽』!你聽到了嗎?我在叫你的名字喔!聽到了就快回來吧!」
老人撫摸孩子一頭柔順的金髮,仰首倚靠身後的粗糙樹幹。
「我突然好睏,爺爺。」沒過多久,小葛打了個呵欠。「今天太早起床了。」
「那就休息一下吧。」老人應答。小葛迷迷糊糊地爬進老人懷中,閉上雙眼。沒過多久,平穩的呼吸聲便在樹下迴盪。
老人小心翼翼地撇過頭,面朝早先那道震波的來處。瀰漫在空氣中的酸敗又發生了變化;那股味道此刻更為熟悉、更加貼近生物或曾經是生物的氣息,具體來說是血肉腐爛的味道。上下起伏的震動宛如海浪,一波波湧向荒野中孤渺的身影。那不像是整塊大陸因碰撞而產生的震動,那是大地本身的質變。立足的土壤驟然決定要掙脫自身的束縛;翻騰著起身,爭取一個無法被預知的未來。
隆隆聲響越發清晰。老人在視野極限處終於瞧見了他所預期的終點,洶湧巨潮升起掩蓋了遠山的輪廓。
老人閉上雙目開始祈禱。
他在心中無數次呼喚老橡樹,儘管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與來歷。但在這個時代,大樹、植株乃至苔癬都是神聖的。那群引導村民撤離的教士是這麼說的。更多年前,早在第一位瘟疫醫師踏足他們的村莊時這種論述就已存在。他們說農人的驕傲已經死去,往後不再是人類馴服土地從中收割利益的日子;現在開始的是屈服與奉獻的時代,將一切交付給更崇高的存在,或許人類還能收受施捨與餽贈。
老人一直都明白世界已經和古老詩歌所描述的大不相同。不只是太陽消逝,過去大有能力的主宰也退隱各方,取而代之的是不具情感的世界本身,以及層出不窮的詭譎事物。儘管他的身體和過去的人們也有著明確不同,處在世界上微不足道一隅的權利,就是作為一個無知的鄉下人,很多事情可以被距離淡化。災難是八卦,規模也只是加油添醋。
現在,老人已明瞭要為自負付出代價。這樣的愚蠢還可能賠上孫子的性命:這個從小和他相依為命的可愛男孩。老人在傾盆暴雨降下的瞬間就已大澈大悟。
他祈禱了不知多久,原先紋風不動的老橡樹猶如聽到了前者的乞求。在凝止的大氣中,碧綠葉片紛紛落下。自新鋪的地毯之中和樹枝之間的蓊鬱,翠綠嫩芽如幻夢一般迅速抽出、攀爬、匯聚。數以百計的小手將錯愕的老人與沉睡的男孩掌托其中。
隨即,老人感受到胸口一股清楚的灼熱。他解開衣領,露出貧瘠的胸膛。在肋骨的交會之處,一枚宛如眼睛的種子正發出微弱的光芒。綠芽舞動,光芒也隨之閃爍。然而這樣的變化似乎只發生在老人身上。小葛睡得更熟了,白嫩的胸口緩慢起伏、空無一物。
緊接著,一股清新的生命力開始自老人的胸口向著四肢百骸擴散。他感到輕鬆有力,同時眩暈噁心。老人的外貌也發生了劇變,滿臉皺紋密合,宛如關閉後不著痕跡的暗門。皮膚上的斑塊褪色,光澤滿溢於毛孔表面。原先鬆垮的衣服開始因體格的變化而飽滿。幾聲「叩喀」後,他感覺全身的骨架被拉回了年輕時的位置。
老人變年輕了。但這一切只讓他感到恐懼。
「不!不是我!」他驚慌地大聲喊叫:「不是我!是這個孩子!求求您!這個孩子……。」
莖芽甩動,在原先的尖段迸發出了更多的嫩芽。它們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只有三四根指頭的纖細怪手。而那甩動意味著,它們拒絕老人的請求。
「求求您!您搞錯了!」男孩熟睡,老人仍在尖叫,他的聲音已經和一個年輕人沒有兩樣了。「是這個孩子!我的孩子!求您保護他!」
老人的變化仍然持續。他的眼光銳利,雙目炯炯有神;兩耳則和野獸一般靈敏。但這些凡人求之不得的返老奇蹟並沒有帶給他任何喜悅,只有貨真價實的痛苦。他現在已經可以看見逐漸逼近的浪尖,那澎湃雜亂的黑褐色末日。在高聳厚實宛如牆垣的巨浪中,充盈著哀號。悽慘的鳴響迴盪著三個聲部:物體碰撞所發出刺耳紛亂的聲響、未知生物的悠遠嚎叫以及彷若人聲的呻吟。足以令人神識昏昧的新鮮惡臭無孔不入。除非阻隔感官與外界一切互動,光憑聾盲仍不能阻止瘟疫宣告自身的降臨。其全盛的氣息能挖出胃腸所有內容,使心肺都快從喉嚨嘔出,藉此剝奪生存的念想與反抗能力。
老人發瘋似地轉身擊打老橡樹,堅硬拳頭擦下的樹皮如碎末飛散。頃刻間,上百條藤蔓停止了原先規律的舞動。其中一條迅速延伸,精準刺進了老人胸口發出微光的種子。老人被榨乾,僅剩一副比原先更為乾癟的身板。老橡樹短暫的恩賜在盛怒之下被盡數抽回,連帶奪走了老人最後一絲生命力。他失去平衡,翻倒在了樹下。皺縮的眼球轉向仍未甦醒的男孩,以及壟罩男孩那節節逼近的死亡。
腐敗的浪潮衝過老橡樹,將孤單的身影團團包圍。這場巨浪的外形已經清晰可見,凹凸扭曲如潰爛的皮膚和病變的骨肉;雖是浪潮,但其實是由細碎的組織相黏而成。如此一來,龐大固形的厄洪奔流湧動。倘若死亡有面容,凝視其表面的醜陋紋路便可得見。這一切盡收老人眼底,但僅存一息的心智已無法理解。
大浪毫不留情地衝襲荒原,卻彷彿刻意避開老橡樹。樹蔭範圍內,暫時沒有污物越界。一道無形的圓弧堤防破開浪潮。可隨著枯葉飄落,浪緣寸寸進逼。藤蔓再次受驅使而揮動,它們緩慢扭向男孩毫無防備的身軀,一枚散發微光的種子在藤蔓匯聚處形成。
浪潮勢頭增強,整座平原深陷風暴。屍身瞳孔最後倒映的,是在如山高的浪尖之上,一團逐漸暴漲的耀眼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