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閔 著 / Written by Shang Min
2019/05/10(五)
其實這篇日記是在五月十一日凌晨三點寫的。還沒洗澡的葉柏廷已經睡著在我床上,我也就不叫他了。我偷偷聞了一下他的原味襪子,跳那麼久的舞,出乎意料只有淡淡汗味,不帶任何臊臭。我決定把床讓給他,自己睡地毯。
昨晚本來沒什麼事,托演算法的福,透過臉書推播廣告得知常去的那間戲院頂樓有一場City pop派對。總覺得週五晚上不應該待在家,我或許是被制約了吧。隨便抓了一件白T和黑色西裝外套,就騎著野狼125往西門町去。
我來晚了,參加派對的人比我想像中多。當然有許多中年人士,也不乏我這樣的年輕人。舞池裡,一個女人身穿百貨公司櫃姐制服,手舉高腳杯,隨著山下達郎的歌曲款款擺動。若按這個時間推測女人是下班後直接來報到,似乎也挺合理。
沒有酒精的催化我無法跳舞,可是吧檯大排長龍,於是我決定先到戶外區吸菸。
戶外是鋪滿碎石的花園,相較之下,人影疏落。葉柏廷坐在木頭長椅上抽著包裝我沒見過的萬寶路,笨拙地操作手機(用食指狂戳螢幕),頻頻蹙眉。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葉柏廷。我移動到他身旁,然後問他:「你不是想回到上一頁?」
葉柏廷抬起頭,似乎很驚訝有人會向他搭話。「是的……我剛買這支手機……。」
「這樣。然後這樣子可以回首頁。」我示範給他看。當然,這完全是出自喜歡他的外表。「有看懂吧?那我先進去囉,半杯酒都還沒喝。」我彈滅手上的菸,作勢離去,自以為帥氣。
「啊,好的,待會見。」葉柏廷投我以小孩子般心滿意足之露齒笑。
我一面走回室內,一面心想:他都幾歲了,在裝可愛嗎?還是本身就那麼可愛?
喝了幾杯High ball之後,很快便忘卻剛才的一切。我閉上眼睛,感受威士忌留在舌根的泥煤味、還有音樂裡的groove,像是跳上衝浪板,沿著貝斯的旋律滑行。這是我目前生活所需要的,包括一個沒有目光的世界,包括藉著酒精的生物化學作用起舞……。
或是那不是全部。
「剛才忘記和你說謝謝。」燈光晦暗,只有一顆disco旋轉球。從聲音辨認出葉柏廷。
我睜開眼睛,再度與這個世界連結。
葉柏廷的米色西裝剪裁十分合身,乾淨俐落,適合他的自然捲。整個人散發出柔馴、彈性的質地。若不是剛買這件西裝,就是葉柏廷相當會照顧衣物,沒有皺褶。領帶選色是Porter藍,看了心情很好。
但他的皮鞋卻已失去烏黑的光澤。他可能穿著這雙鞋,走過很漫長的一段路,因此鞋頭的磨痕深刻得似乎無論如何也擦不去。
光斑在他身上快速淌過,留下大塊陰影面積,讓我難以集中精神欣賞他好看的樣子。
「我叫柏廷,葉柏廷。」他伸出手,Seiko機械錶從袖口露出。
「你一定是個學者。」我和他握手。
「你是不是喝醉了?」怎麼可能?只是當葉柏廷笑逐顏開,我差點腳軟。
「我叫梁尚閔。這首歌是山下達郎的〈Someday〉,你知道嗎?」
「可以請你喝一杯嗎?」
我牽起葉柏廷的手,往吧檯邁去,葉柏廷卻掙脫我,一度令我尷尬。隨即他又緊跟上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想喝什麼?」
「我只喝High ball。」
「兩杯High ball,謝謝!」他對酒保說。
當葉柏廷告訴我他任職於科技公司,我還以為自己聽錯。我一定露出一種不敬的表情。我甚至把頭偏一邊,耳朵湊近他。他說他們公司專門研發精密零件和儀器,客戶多屬航太工業製造商,和政府在軍事上也有合作關係……細節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因為我一直在想,葉柏廷要嘛是個兩腳書櫥、要嘛是詐騙集團,但不管是哪一種,應該都不會在這個地方出現才對。
「怎麼會參加這個派對呢?」我問他。
「我發現很多和我衣著相仿的人走進這棟大樓,就跟著搭電梯上來了。」葉柏廷並非說笑,因為我感受到誠實的目光穿透黑框眼鏡。
「那你為什麼穿成這樣?」我覺得這個人「不簡單」,於是搖動手中的酒杯,決定肅穆以對。
「我要上班啊。」他笑著回答,彷彿我問的是什麼蠢問題。
「所以現在你發明的產品正在對流層飛來飛去嗎?對不起!」我舉起酒杯,手指向頭頂,不小心把酒灑了出來。
「沒事沒事,」他從胸口口袋抽出手帕,「不是對流層啦,大概是三六零九……(一串天文數字)除以客戶繞地球一圈的時間週期平方再開立方根……的高度。」
「那是什麼高度?」
「外太空。」
「他是瘋狂科學家!」這是我得出的結論。
酒酣之際,耳熟的前奏響起,快板節拍在眾人來不及反應前迎來弦樂的高速音群。但我早已準備好。
正要跟著唱出第一句,不料竟被葉柏廷搶先:「私の恋は南の風に乗って走るわ。」
「青い風切って走れあの島へ……。」我接著唱,而葉柏廷婉軟的咬字顯得我的日文發音生硬、粗魯。「幹,跳舞啦!」我惱羞,乾掉手中的High ball。
舞池裡可以名正言順地靠近,就像聶魯達的詩。但我不敢牽葉柏廷的手,不想再度被拒絕。
「你知道一九八零年八月十四號,松田聖子首次在《The Best Ten》登場,是怎麼出現在電視機鏡頭前的嗎?」少女般的胡思亂想就這麼被葉柏廷打斷。「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穿著白色露肩洋裝的松田聖子從一架降落在羽田機場的飛機中走下舷梯,旋即接過主持人的麥克風,就這麼在露天的跑道上直播演唱〈青い珊瑚礁〉。她的捲髮隨風擺盪,飛機從她身後滑行而過,現場的遊客們則又驚又喜地跳起舞來,完全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很讚吧?」
「Wow,你一定很喜歡City pop吧?」我已經神遊太虛,只能給出這種遜斃了的回應。
「City pop?那是什麼?」他又擺出稍早在長椅上戳手機的困惑表情,同時間,葉柏廷雙手貼上我的腰際。
「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是不是還沒打炮就暈船了?
「怎麼可能?」話才說完,葉柏廷一個踉蹌,倒在我懷裡,再也清醒不過來。
2019/05/11(六)
國中班導迷戀劉墉,那個寫出《我不是教你詐》系列的男人。她在課文開始前的「作者介紹」環節透過麥克風宣示她對劉墉的愛:「諸君!看看課本上的照片,是不是很帥呢?」記得當時照片上甚至是黑髮時期的劉墉,放到現在來看,不就是照騙嗎?我舉手:「老師,我覺得他的髮線有點高。」結果被班導使白眼:「梁尚閔,這是聰明人的特色,我看你是不會懂了。」
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件事呢?因為葉柏廷的髮線也偏高,表示國中班導所言不假。但是,葉柏廷仍然大敗劉墉,光是他會唱〈青い珊瑚礁〉這一點,劉墉就可以先下去了。
不知道大學二年級的葉柏廷,星期六都在做什麼?一個長得很帥的瘋狂科學家的大學歲月……像是Edward Snowden?(就在此時,我驚嘆地想起:Snowden的髮線,是不是也有點高?)雖然葉柏廷不至於到成為CIA頭號公敵那麼離譜,但光是親手設計的零件在外太空咻來咻去就很值得說嘴了吧?(酒醒之後似乎才恢復昨晚所失去的判斷力,聽完葉柏廷介紹自己的職業,我竟然對此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蹙著眉頭瞟他。)如果說,Snowden和葉柏廷都有一種professional chic,而Snowden的眼鏡是他的chic,葉柏廷的chic便是他的西裝aka公司制服了。葉柏廷和Edward Snowden都很酷。
而我呢?我一點也不,因為我的酷只能用裝出來的。我能成為生物學家嗎?我連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這個科系都不曉得。像是今天這樣的好天氣,葉柏廷會和同學相偕去海邊嗎?他搞聯誼嗎?感覺不會。感覺大二的葉柏廷週末都在研究室做專題啊寫學士論文啊,對啦,超酷。絕不像我。大二的我的禮拜六早晨,是在溫州街的單人公寓跟昨晚從舞廳帶回來的男人一起自然醒。
喝了酒總能早醒,睜開眼睛的時候,新買的MUJI電子鐘顯示剛過七點不久,葉柏廷面對我側躺,我背對他,倆人身上蓋著他的西裝外套。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從床上爬下來的哇?昨天甩開我的手,今天擠我這麼近。西裝上,淡淡菸草味道,還混合了一種我所陌生的、無以名狀的、搞不好是航太工業製造廠的味道。我轉過去看他,他的睡相像個小孩(髮線很高的小孩?)——屈膝,近乎寂靜地呼吸。他的眉型是那種不帶任何煩憂、臉部肌肉全然放鬆的眉型。我趁機端詳葉柏廷在自然光下的臉,突然覺得,這世界或許沒有那麼令人厭煩。那不是一張我會想要占有的臉,而是一張讓我想要珍惜的臉。
我以小心不吵醒他的身段起床,沖了壺咖啡,到陽台上邊喝邊抽菸,一面回想昨晚的情景。當葉柏廷描述松田聖子在羽田機場跑道上唱歌的畫面時,我彷彿墜進去了,回到八零年代。那是葉柏廷和我都尚未出生的年代、一個泡影般逝去的年代,卻也是我一直在徒然追尋的年代。那時候,邱妙津也住溫州街,她讀馬森和齊克果,或邊哭邊寫作,過著生命中「最勇敢也最誠實的四年」。
臥室裡有一個孩子,陽台上也有幾株孩子。臥室裡的是昨天撿回來的,花架上是前一個週末從建國花市買回來的,白粗肋草、單藥花、香蜂薄荷、馬鞭草。其中,檸檬馬鞭草這小孩最任性。花農說澆水的最理想時機是清晨孩子剛起床、伸懶腰、打開了氣孔讓水分子在體內奔跑的時刻。一旦我賴床,錯過了孩子們的起床時刻,放學回來馬鞭草就垂垂憐矣給我看。昨晚出門前,看它那樣子,以為帶回來不過一週就要死了,但還是想再搏一回、幫它淋浴,不然也是死路一條。(講得好像自己在虐童哇!)想不到,現在枝葉再度挺立起來了,好像在對我笑,好像在告訴我,它原諒我。
「你怎麼在對著馬鞭草傻笑啊……?」落地窗被拉開,葉柏廷揉著眼睛走出來。他的襯衫已經脫掉,裡面是白色阿公吊嘎。
「我吵到你了嗎?」我說。很想直接從陽台跳下去。
他搖搖頭,從菸盒裡抽出一根香菸點上。
「我沒看過萬寶路出這款包裝,而且包裝上面竟然沒有『恐怖嬰兒』……在國外買的?」
「要不要抽抽看?」他笑著說。我熄掉手上的菸,接過他遞過來的萬寶路,嗅了一下,跟他的西裝外套一樣的謎樣味道;點燃,Rex Orange County〈Loving is Easy〉開始播放。
「要不要喝喝看?」我把自己的咖啡遞給他,幸好還是熱的。
他啜著我的咖啡,我抽他的萬寶路,倆人同溫州街沉默。
七點的晨光溫和,不會燙;空氣霧霧涼涼的,混合花草和泥土的芬芳。我想,這裡的住戶,必然也深愛著溫州街,大家的陽台都綠意盎然。俯瞰那些圍牆,世界末日時應該可以擋住喪屍。
我覺得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平靜了。
上一回被這樣的平靜籠罩,大概是去男七宿和霖仔準備有機化學期末考;還有後來為了霖仔的事,逃到敦南誠品看通宵的書的時候。我在那裡讀了大貫妙子的散文集,很喜歡她寫哥斯大黎加的樹懶那一篇……。
儘管,還不算真正認識葉柏廷,至少此刻他已經比「昨晚從舞廳帶回來的男人」又多了一些形容詞。這不是我第一次幹這種事,我也知道歡場沒什麼值得期待,可是葉柏廷不像過去那些隨我回租屋處的男人。他不是很正常,卻又有種出眾的氣質。一個人有沒有教養,三句話就能確認。他的禮貌並非逢場作戲,而是從內在袒裸出來的真誠。沒有錯……他是性感紳士!(至少我覺得很性感。)我感覺,葉柏廷和我一樣,沒有任何目的。好吧其實一開始我有,但不曉得是在什麼時候捨棄的。
寫到這裡,我不禁好奇:葉柏廷對所有人都是這麼真誠嗎?如此一來,豈不是很容易在社會中受到傷害嗎?我自私地希望他能夠再世故一點,不要那麼像個孩子,甚至想要耍起強者的龍套來保護他。然而鐵錚錚的事實是:他已經三十歲了、在科技公司擔任要職。他活得很好,也許,我想得太多、也管得太多了。
「好喝。」葉柏廷說。
「之後如果想喝,來我家,我沖給你喝。」我裝作一派輕鬆,卻不敢直視他。
「那麼,我想我會需要你的聯絡方式。」葉柏廷看著遠方,調皮地吐出長菸。
「要換Instagram嗎?」想到葉柏廷來我家,並非全然自願,昨晚最後他根本失去行為能力了,趁人之危的壞人是我。現在,才是真正的宿命考驗。
「我……我只有手機號碼。」他說,然後用招牌傻笑對付我。
我先是心裡鬆了一口氣,因為這就代表到此為止,我應該識趣地送對方出去。他的招牌笑容顯得邪惡,他給我的台階,彷彿是要我用滾的下去。這個年代誰沒有Instagram?好吧,這派說詞也蠻符合葉柏廷的就是了。他不知跟多少人說過松田聖子的故事?(搞不好是他亂掰的。)我不該掉以輕心,我早就做足相關的心理建設。上述的想法說到底只凸顯出我的不成熟。在這個速食年代,他對我做的事,我不知對多少人做過。但仔細想想,我們什麼也沒做不是嗎?接著,我赫然憶起他是個連怎麼回到手機首頁都不知道的科技公司研究員。
我轉過頭面向他,視線剛好迎上。原來葉柏廷一直在盼我回應,那對小狗眼讓我難受起來——沮喪、懊悔、自慚形穢、無以名狀……相較於這位性感紳士,現代文明卻將我洗鍊成利己焦慮同時患有認同障礙的新品種男同志。
「怎麼了?還是……你沒有手機號碼?」他恍然大悟般的模樣,像我中學時意會到Joellen那麼喜歡拿書把我從瞌睡中K醒是因為她喜歡我。
我又想朝陽台跳下。梁尚閔,這傢伙是真的只有手機號碼!
「當然行,很酷!」我強忍住肌肉不讓嘴角漾起痴笑,把手機交給他,請他輸入聯絡人資訊。
他輸入完畢,還我手機;我開啟相機,鏡頭對焦他。
「幹嘛?」
「建立聯絡人資訊。」
「不要拍我抽菸啦!」他扔了菸蒂,立刻逃進室內。
神經病,我還以為是不想被拍到白色阿公吊嘎。
我沒進去追那個神經病,擅自點了一根他的萬寶路,細細地抽,想很多事:真好……能早點遇到葉柏廷這個人就好了。You really had me fucked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