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閔 著 / Written by Shang Min
2019/05/12(日)
上午去了敦南誠品一趟,坐在最熟悉的角落——世界史後方,我解決霖仔問題的角落——整個上午只讀一本書,是Azzedine Alaïa的作品集。我不是會主動去逛服裝設計相關書籍的人,但Azzedine Alaïa那本原文書就擺在展示架上,讓我很難不注意到它,結果一翻開就要嚇死,他設計的服裝都深得我心。
Alaïa來自突尼西亞,大學主修雕塑,先是混跡過Thierry Mugler和Dior,最後成為八零年代追求獨立自主的上流女名人們的指定服裝設計師。書中提到,他的每一件衣服都親自剪裁;行事低調、從不跟時裝週;喜歡把他所關心的人聚起來吃飯。
作品集的其中一頁放了Vogue御用攝影師Arthur Elgort幫Christy Turlington拍的照片,照片中,Christy穿著Alaïa設計的黑色針織高領貼身裙,倚著一棵樹,右手扠腰、左腳向前伸展(令我很想親手摸摸那布料),不折不扣地展現出cling的力與美。她一定愛死這件衣服,才能夠露出那樣子的燦笑;而Alaïa?只要女人開心,我也會開心,他這麼說。Christy的髮色和姿態、Alaïa設計的shaped knit dress,和諧地融入背景大地色。
儘管這張照片攝於1986年,放到三十年後的今日來看,相信這套衣服也不會過時。與現代的時尚潮流對照,它的美是顯得低調的,如同Alaïa謙虛地忠於藝術。我凝神在那一頁很久,我很驚訝一幀相片竟然具有撫慰的力量,我感覺心情輕盈。
可是隨著我注視那張相片愈久,我忽然產生一種想像:想像葉柏廷穿上那件貼身裙,雖然只露出臉部(而他有著捲髮、口字鬍),可是身體的輪廓、他起伏分明的男性曲線也被赤裸裸地顯現出來(許舜英所謂的「我為了暴露而盛裝」?)。由於Arthur只拍到Christy的膝蓋處以上,因此我腦補葉柏廷白皙帶點捲毛的小腿自裙底延伸出來……。
我起了生理反應。
接到葉柏廷來電時,我已經離開誠品,在附近的貝果店吃午餐。
「尚閔,下午有空嗎?」他來電了!多麼關鍵的一步!也許我們將要有一段獨特的關係?
「有哇。」就算滿嘴都是貝果,也要馬上答應。
「可不可以……陪我去挑些衣服?」
「啊?」我想起方才在書店裡意淫他穿女裝……。
「我剛回來台灣,發現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
「你該不會只有西裝和阿公吊嘎吧?」
「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買。」
「是可以帶你去,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陪你買衣服,你陪我看一部老片。」我說。
葉柏廷仍然穿那套西裝、那雙皮鞋。我們從公館捷運站走到福和橋下二手市集。
倆人信步在棋盤似的攤販之間,有的地攤,只簡單鋪一層防水墊,衣服就堆在上頭,衣服上,再坐一個小孩,我猜,小孩的功能應該是顧攤。除了衣服以外,也有賣舊書、相機、跳蚤用品、麻醉藥(?)、軍事用品的,真想入手二戰時代Dupont打火機。
「想不到台北還有這樣的地方。你都在這裡買衣服?」聽葉柏廷那意外的語氣,他應該是蠻喜歡這地方的。
「是啊,這是藏在學區裡的另一個世界。不過我通常是天剛亮的時候來。」
「為什麼要那麼早呢?」
「不然好衣服都被古著店批走啦,批走之後在店裡賣,標價牌會多一個零噢。」
不過,要是葉柏廷不喜歡這種地方,又該怎麼辦呢?我好像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聽到他說要買衣服,於是帶他去自己平時買衣服的地方,如此而已。
「你上次在這裡買了些什麼呢?」
「本來想買睡褲,最後卻買了……」我回憶了一會兒,接著驕傲地回答:「一本一百塊的金少爺雜誌。」
「噗!」葉柏廷呸出青草茶。
「莫非你知道『金少爺雜誌』?」
「我……我朋友硬塞給我看的!」
靠,真是萬萬也沒想到!虧我才在昨天的日記裡稱他為紳士。會涉獵那種民國七十幾年色情刊物的,絕對不是等閒之輩。個人憑藉研究心態而蒐集金少爺,肯定當之無愧。至於葉柏廷,從他那副顧左右後裝沒事、小碎步飄進鄰近舊衣攤裡、隨便給我拎起一件Polo衫向老闆娘詢價、面紅耳赤還難掩笑意的德行看來,他其實是個淫娃。
如獲至寶的葉柏廷和老闆娘聊得挺是投機,此時,我的耳朵捕捉到羅大佑〈童年〉的旋律,在雜沓的市集空氣中若隱若現。我有一雙極度敏銳的耳朵,總能發現聽覺異樣。上一次回老家,在田隴間聽見爵士樂……。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趨向聲音源頭,留下葉柏廷在原地挑選帽子。擠開人群、橫斷地攤,最後,我在某輛麵包車前停了下來。那是個賣音響的攤子,老闆正翹著腳坐在木椅上抽菸。
「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隔壁班的那個男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嘴裡的零食、手裡的漫畫、心裡初戀的童年……。」歌手不是羅大佑,是名女人,羽絨質地、呢喃唱腔引領我進入另一個世界,久久不能自已。我按捺不住,最後滿心愧疚打破寧靜開口問老闆歌聲來自於誰,太想知道答案。
老闆似乎也沉浸在那虛幻的半夢之間,不想被打擾,只低聲回我一句「張艾嘉」。那語氣若要完整詮釋彷彿像是在說:「喔,張艾嘉啊。小子,你應該知道她是誰吧?」我突然想哭。You know I know her. 或許這就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
我曾經幻想和霖仔住台北小公寓,下班回家後一起在客廳裡聽張艾嘉的唱片。我喝一口波本拿鐵,摟著他的腰款擺起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在聽到張艾嘉的〈童年〉以前,我並沒有童年。
有人用小指頭勾我的小指頭。葉柏廷找到我,頭上還多了一頂標籤未剪的淺色球帽,手上拎個紅白相間、裝得鼓鼓的塑膠袋(我偷看,Polo衫、運動褲,好色哇!)。他看著前方,表情像小孩子獲得零食與漫畫,他沒有說話,就只是隨著音樂晃起來,於是我被「牽著小指走」。想起《藍色大門》的場景:孟克柔和張士豪交往後第一次約會,在沙灘上聽〈愛的鼓勵〉。
2019/05/13(一)
葉柏廷的笑話都很爛。聽到我說想看《回到未來三部曲》時,他說他很喜歡第一集,建議我一定要看,續集就沒有非看不可。
「什麼嘛,原來你早就看過了。」
「拜託,我上映第一天就去戲院看了。」
「你是指1985年嗎?不好笑!」
「沒關係的,我可以再陪你看一次。」見我一臉失望地站在館藏陳列櫃前思考其他選擇,他仍然抽出〈回到未來〉,往櫃台走去。
結果,〈回到未來〉比我預期得還要好看!雖然CK內褲很好笑,但當Marty一絲不掛地在媽媽房間醒來,並發現年輕了三十歲的媽媽就坐在床沿對自己虎視眈眈,那一幕簡直是惡夢,我完全笑不出來,U2包廂裡緊抓著葉柏廷不放,拿他那頂新買的球帽來遮眼睛。
看完電影已是深夜,葉柏廷第二次來我家。我準備High ball時,他在我的公寓裡逡巡,端詳我的書櫃,喃喃道:「陳映真、郭松棻、周芬伶、馬森、桑塔格……也太多金少爺了吧!」
「小心點,我的寶貝小黃書們很容易破。」我選了一張Donna Summer的黑膠,放上唱盤,開始播放。「我問你噢,你大二的週末都在做些什麼呢?」
「去影廬MTV啊,我那時候看《感官世界》,重點部位都被打霧,所以應該改叫『霧都感官世界』。或是去金萬年冰宮泡妞,不過,自從有次租他們的鞋患了香港腳我就再也不去。」我轉過去看他,葉柏廷背對著我,正翻閱我的生物化學原文書,因此我看不到他的臉。
「雖然你的笑話真的很爛,想像力卻讓我甘拜下風。」我躡手躡腳,蹙到他身後。「去冰宮泡妞?金萬年歇業時,小柏廷明明連毛都還沒長齊吧?」我邊說邊搔他的腰際。
「梁尚閔你這傢伙……!」瘋狂科學家被我宰制在地。
「我來看看你的香港腳好了沒?」我騎在瘋狂科學家身上,握住他的腳,把鼻子湊過去。
「好癢……啊哈哈哈!尚閔,求你放過我!」怎麼可能放過這仗著自己儀表英挺就不好好回答問題的科學家呢?
經過我的一番診斷,葉柏廷才沒有香港腳,倒是那股透出襪子、他獨有的清純男人味道,像是專門設計來對付我這種變態的鎮靜劑,使我漸漸平靜了下來,沉默不語,思想真空,有一點黯然銷魂……我試圖感受自己所處的時空,卻只感受到一種孤寂。(用「孤寂」這個字或許讓人誤會,因為那感受更偏中性、並不那麼負面。)我感受到我們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兩個不同的世界,我感受到人與人面對面注視彼此時之所以依然感到遙遠的原因。我鬆開葉柏廷,起身取了桌上那兩杯酒。
這個獨特的人呀,雖然沒有早點遇到,但他此時此刻在我的公寓,與我共度第二夜,我對於這樣的安排無法多說什麼、也沒有資格多說什麼。我在做些什麼呢?我不要揮霍或把握生命,我不要追求成功也不要虛擲光陰,我根、本、不、要控制生命,就讓生命自由行動。我向葉柏廷乾杯,狠狠喝一口high ball,他一副不曉得我怎麼了,也跟著喝一口。
接著,葉柏廷又晃向別的角落去。
「想不到會在你家看到Olympus OM2。」他拿起相機,熟練地把玩。
「你也玩底片嗎?」我坐在原處,饒富興味地觀察他。
「我有OM全系列。」他撥了撥片軸,確認相機裡沒有底片,便將相機對準我。
「怎麼有辦法買到?」我對著鏡頭展顏。
「為什麼這麼喜歡八零年代呢?」他按下快門,喀擦,但不會有任何影像留下。
「我迷戀正在逝去的事物。」我說。「那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八零年代?」
「我?誰說我喜歡八零年代?」他將相機放回原處。
「你的打扮、你的談吐、松田聖子的故事、你蒐齊OM全系列……你不只喜歡八零年代,你活脫脫就是個從八零年代走出來的人。」
「或許八零年代確實有令人嚮往的事物,但你應該也知道那是國家機器扼殺民主思想的年代。」
葉柏廷的話足以使我和許多人啞然。我明瞭台灣存在過一段白色恐怖史,卻又不負責任地感嘆著「真想早出生個三十年,追求像Donna Summer這樣的女子」。盲目迷戀八零年代的音樂、思想、物質、風景,卻刻意忽視了八零年代的政治,那鋪天蓋地、滲透人心的殺人機器。
為什麼,有關白色恐怖的故事,我聽得那樣少呢?或許,當我尋索那些舊世代的佚事,我有義務一併探求這一切政治迫害。白色恐怖甚至不是已逝的物事,以我看來,正因為菁英在當時全被殺光,才導致現今的反智社會:每當有人提起這段歷史,人們就用有色眼鏡看他。
這時,Donna Summer的A面正好播完,我沒有翻到B面,而是想換一張唱片。我隨意瀏覽那一張張收藏,瞥見蔡琴《時間的河》,封套設計讓我想起《星際效應》裡的蟲洞,被吸進去後,發現當年在田壟間聽到的爵士樂,其實是蔡琴的〈白〉。原來,蔡琴也唱Jazz。
蔡琴的時間河流慢慢流逝,陳綺貞卻說「時間是死亡的河,解剖後沒有記憶」。那時光機是什麼呢,某種違逆了自然定律的機器?時間這東西,明明是和大自然如此親近的概念,落入物理學家手中,卻又變得可以彎折,可以挑戰。
大自然可以彎折、可以挑戰嗎?
我怔在那裡,沒有告訴葉柏廷內心的混沌想法,只是把《時間的河》小心翼翼地放上唱盤,問他,時光旅行有沒有可能?
「不,我應該修正一下我的問題。我讀過霍金的《時間簡史》,我想問的是,真的就像上面寫的一樣嗎?我不相信因為超光速移動的不可能、或是因為穿過蟲洞的時候太空梭會直接化作『宇宙齏粉』,所有的科學家就放棄打造時光機、所有的研究因此止步。搞不好,我們葉博士會知道一些最新進展或內幕?」
「你覺得為什麼我們從沒遇過來自未來的時空旅人呢?」
「Alternative Histories Hypothesis?因為一旦接觸來自未來的時空旅人,在那瞬間就分裂出另一個平行時空,恰好,我們所處的這個時空,由釋迦摩尼主持,是沒有旅人拜訪的版本。」
葉博士點著頭喝了口酒,看來我的回答並沒有令他失望。
「搞不好,時光機真的被發明了出來,卻遭到禁用?」他搖著空玻璃杯裡的冰塊,神思穆穆。「即便解決了技術面的問題,尚存在大量倫理面的問題。」
「我知道,專利制度、博弈產業、股票市場⋯⋯大家都變富爸爸!」我拎著波本的酒瓶,走回他身旁坐下。「但反正,那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事嘛!」
「阿彌陀佛!梁尚閔,時空要大亂了!」他說完,我將倆人的杯子倒滿,我們乾杯。
「但你不會說布朗博士是個罔顧科學倫理的科學家,因為他做實驗是遵守著不打亂時空的原則的。嗯好啦,他還是製造出了Marty的另一個平行宇宙,不過那是因為Biff太壞了!」我感覺腦子脹脹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Do not be too eager to deal out death in judgement.」葉柏廷說起英文和日文一樣性感。「沒有任何人具備劃定善惡標準的資格,再加上,假使你提到的Alternative Histories Hypothesis為true,而費曼的Sum Over Histories為false,尚不知道會衍伸出什麼問題,因此,如果真要進行這樣的實驗,在缺少大自然的時序保護機制下,只能夠由我們科學家自己來杜絕任何改寫歷史的可能。」
「請問睿智的甘道夫,要怎麼做呢?」我真想解開他Polo衫的鈕扣,他整張臉乃至胸口皆已泛紅。
「針對前往過去或未來的旅行者,最後都應該回到出發點,以免產生分身效應,並在確保歸還所有物件後,進行『人道處理』。」若我沒記錯的話,他是這麼說的。
「人道處理?你是說,殺了受試者?」甘道夫發酒瘋了。
「沒錯,讓受試者簽署切結書,宣告放棄自己的生命自主權利。就像1957年被送上太空的萊卡一樣,牠對人類的太空探索史做出了貢獻。」他托住我的腮幫子,直勾勾地凝視我雙眼,不容我逃脫他的目光,他的雙手觸感光滑,拇指顫巍巍地拂過我短髭。
「甘道夫……你不是才在大聲疾呼倫理議題嗎?」我無法定睛看他,因為幾秒鐘後一切就開始旋轉。我的手覆上他的,我們的體溫都偏高。
經我這麼一說,葉柏廷瞳孔裡的神采塌縮了,一股酸楚在他的面容上暈開、擴散,最後化作潰堤的潸潸淚眼。
「柏廷,你怎麼了?我在這裡,沒事的。」我嚇得不知所措,立刻抱緊葉柏廷。他從啜泣呻吟轉而嚎啕大哭,聽起來悲憤交加。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是從何時開始不對勁的。我不知道怎麼會從探討時光旅行演變至此。我抱著陡然崩潰的他,等待他平復……我就只能這樣抱著他。
「尚閔,我想我只是有些累了,就讓我躺一下好嗎。」他枕在我肩上說。
「好,我去把床上的衣服收一收。」
「不,我想躺在現在這裡。」
我關掉黑膠唱片機,替他蓋上一件薄毯。確定他睡著後,我便獨自去溫州街散步了。深夜的涼風有它特有的清新味道(清晨,則是另一種)。我信步抽菸,酒醒不少,卻還是沒辦法釐清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回到家後,洗了澡,陪在他身邊,寫下這篇日記。